高暧心中关切,也跟着来到大坑边,见他正在扒沙,不由惊问:“是陛下么?”
他没答话,手上不停,口中叫道:“莫要过来!退后些,千万小心脚下。”
她先是一愣,随即依言退后了几步,蓦地里开始替高昶担心起来。
纵然他曾经怀着那般心思逼迫自己,又令她和徐少卿不能厮守,凭空受了那么多苦楚,可毕竟也是因着情之所至,终归不是个坏人,更何况他是大夏的天子,肩负家国社稷,黎民所望,若真的在这荒野戈壁间遭遇不幸,那天下定然又要生出一场变乱。
徐少卿下手极快,选位也是极准,不几下便将高昶的头脸刨了出来。
见他口鼻处满是黄沙,赶忙拿手抹去,探探鼻息,只觉尚有细微进出之气,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先清开压埋在胸腹间的黄沙,以便他吐纳新气,这才去刨挖别处。
片刻之间,高昶身子已备清了出来。
他不敢怠慢,背起他跃出沙坑,到山岩处靠了,将手掌贴在他胸口,运起内力化开他闷结其中的那口气,又去河中取了些清水来喂他喝下,过不多时,高昶便缓缓睁开了眼睛。
高暧见他醒转,素手在胸前拍了拍,长长的出了口气。
徐少卿收了掌力,叹声问:“陛下方才为何不避?若再迟得片刻,陛下龙体便……”
“朕是死是活与……与你无干!既已明说叫你们走,还在……等什么?”高昶面色苍白,抽着泛青的唇不停喘息。
见他负气而言,像是方才有意寻死。
徐少卿不禁又是一叹,单膝跪地道:“罪臣的命曾赖陛下加恩出手救回,如今既然要走,也要将这条命还了,才能走得安心。”
高昶鼻中一哼,目光瞥向高暧,却也只是瞧了一眼,便闭目别开头去,不再言语。
高暧和徐少卿对望了下,见他这副样子,心中都觉不放心就这么走了。
正不知该当如何,忽听侧后远处传来一阵清越的驼铃声。
徐少卿眉间轻蹙,从石后探出半身子去瞧,遥遥地便望见那东北方向有一片模糊的人影缓缓而来。
莫非又是猃戎人的骑兵?
不,猃戎人行军绝不至这等缓慢,再说也不曾听说哪家骑兵会蠢到将驼铃挂在战马上,唯恐别人离远听不到似的。
他眉头蹙得更紧,当下先搀着高暧躲进旁边的岩缝间,转身又去扶高昶。
那驼铃声高昶自然也听到了,可却猜不出对方是什么来头,这会子确实得避一避。
他不愿叫徐少卿扶,抬袖甩开,自己扶着山石慢慢起了身,也去那山岩后躲了起来。
徐少卿再探出头去看,那一行人已走近了不少,除了铃音外,骡马骆驼的蹄踏声渐渐变响,看样子人头不在少数。
那行人越走越近,渐渐看得清楚了,原来其中除了牲口外,还有是十数辆大车,有的衣饰华贵,有的则甚是普通,作脚夫随从打扮,看样子竟是一支商队,但瞧那服饰穿戴怪异,十九都不是夏崇两国之人。
他暗自纳罕,可仍不敢大意,当下也隐了身,暗中继续窥视。
那车队行得不急不缓,却果然是径朝着这边,想是奔着水源来的。
不片刻工夫,那一行人已然到了近处,果然停了下来,依着河岸山岩处栓了车马,取水歇脚。
徐少卿不经意间发现那些人中竟有个着深衣大袍,作中原士子打扮的书生,正自奇怪,那人恰在这时转过头来,面目一览无余。
饶是他心性沉稳,处事干练,此刻一见那人儒雅的容貌,仍是差点忍不住叫出声来。
高暧和高昶在边上也看得分明,更是惊得目瞪口呆,全都愣在了当地。
徐少卿凛眉暗自想了想,双拳搦得“咯咯”有声,随即猛地一握,像是打定了主意,伸手便去解身上的甲胄。
“你要做什么?”高昶大约猜知其意,一把拉住他,压着声息问。
“陛下不必多虑,罪臣自有分寸。”
徐少卿轻轻挣脱他手,将身上的黑色甲胄尽数褪去,只留里面衬袍,这才起了身,循着山岩瞧瞧走过去,到了近前,索性便不再躲,径直走向那书生模样的人。
车队中的其他人此时已发现这突然闯出的不速之客,暗自都吃了一惊,赶忙起了身,不少人握住随身兵刃,面露戒备之色。
那书生也回过头来,一见他便立时雷击似的怔住了,呆立半晌才回过神,拉住要上前质问的人,清清嗓子,假意解说道:“各位莫惊,这是兄弟从前在中原的一位故旧好友,并非歹人,各位尽管放心。”
他说着,便快步上前,将他拉到边上,惊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徐少卿却是躬身抱拳,恭敬道:“臣徐少卿,拜见陛下。”
第139章 关山难
这书生正是离宫许久的显德帝高旭。
当初他留下一旨诏书让位于晋王高昶,便神秘失踪,从此音信全无,东厂与锦衣卫广撒天下耳目,竟也没能探到半点讯息。
却没曾想他竟会随着这胡商队伍漂泊在北境荒漠之中,今日还恰巧被他们遇见了。
高旭在徐少卿臂上一托,低声道:“快别这么着,叫人听见可了不得。”
他嘴上说着,目光不自禁地朝边上瞥,见同行的人都隔得老远,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便又问:“你怎么会到这里来?敢是朝中又有什么变故么?”
徐少卿叹口气:“一言难尽,陛下请随我来。”言罢,暗暗朝旁边一指。
高旭不明所以,但还是随着他朝旁边走,绕过左近的山石,便见那丈许宽的岩缝内还站着两个人,赫然竟是高昶和高暧。
“阿昶!云和?你们……”
他惊呼一声,赶忙又住了口。
眼见高昶一身戎装精铠,高暧却是宫袄打扮,肚腹还高高隆起,两人和徐少卿一样,都是满身的泥污,神情也颇有风霜之色,不由更是又惊又奇。
徐少卿察言观色,偷偷朝高暧眨了眨眼,与她避到一旁,只留他们两个在那里。
高旭瞥见他二人走开,便一闪身,也躲入石缝之内,撩起深衣下摆,便要跪倒。
可还没等双膝着地,高昶便已抢先将他抱住,咬唇颤声道:“大哥,原来……原来你还活着。”
话刚出口,便泪如雨下。
高旭却也已红了眼眶,面上却作欢容,点点头:“活着,呵呵……还活着。”说着又要向下跪。
“大哥不可……快起来……”高昶死死抱住,不让他跪倒。
高旭摇头道:“你如今已继位为帝,祖宗礼法便省不得,若不见便罢了,既然今日相遇,我自然要拜。”
“不!大哥是效先贤禅位,高风亮节,千古难见,若按礼制当尊为上皇,岂可反来拜臣弟?”
高昶哪里肯依,可也不知是方才那一埋还没缓过劲来,还是乍见他心神激荡,那双臂膀竟沉沉的使不出力气,两人相扶相搀着竟同时跪了下来,搂在一起,抱头失声痛哭。
这一来全是出于真情,两下里都遮掩不及,不仅徐少卿和高暧,就连远处商队中不少人都听到了,纷纷朝这边望过来。
其中两个领头的忍不住上前来看,见高旭与一名身披精铠,武将模样的人拥着大哭,这一惊却是非同小可。
又看两人眉宇间还有几分相似,便更是奇怪了。
高旭赶忙先收了泪,扶着高昶起身,对来人解说这是自家亲兄弟,前些年全家在边镇失散,自此便杳无音信,不想今日竟在这里见到了。
见他这般说,高昶索性也跟着圆谎,只说与大哥失散后,便流落边地一带,后来投了夏国边镇卫所从军,积功做了名游击,前不久猃戎犯边,他跟从参将出击,不想半途出了变故,与大队失散,辗转流落到这里,哪知却遇见了失散多年的兄长。
那两人见他头束玉冠,身上铠甲精良,虽然有些气力不济,却仍是卓然不群,举手投足间尽显轩昂贵气,不像只是个游击之类的小官,可尽管心中起疑,见他说得滴水不漏,又碍着高旭的面子,也不好多说什么。
其中一人转头看看旁边的徐少卿和高暧,又皱眉问:“那两位是?”
高昶朝那处瞥了瞥,见他们两个正自旁若无人地说着话,一个眉眼含笑,温情脉脉,一个俏脸晕红,轻语还羞,不由心头醋意翻腾,鼻中轻哼道:“路上偶然遇见的,也不知什么底细。”
那两人闻言先是一愕,随即齐齐地望向高旭,盼他解答。
明明是自家亲妹,徐少卿也是宫中近臣,怎的却装作不相识?
高旭也不禁有些发愣,可瞧他面含怒色,那徐少卿和云和也似神情亲密,尤其是她那隆起的肚腹,着实扎眼得紧,这其中像是另有什么重大隐情。
他虽短于治国理政,但在人情世故上却半点也不糊涂,当下也不明言,顺着高昶的话解说道:“方才已说了,徐兄弟是我旧相识,那女子想是他的亲眷,我这兄弟不识得,却能与他们相遇,可也真是有缘。”
那两人将信将疑,但听他这么说,却也不便多言,当下便请众人同去车队那边坐了,又端上饮食茶水款待,而后又都识趣地避到一旁,只留他们几个叙谈。
高昶见那些商旅之人对自己大哥像是极为敬重,心中奇怪,见外人都走了,便拉着他手细问别来情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