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整件事的发生,直接导致了邓弥急于回清河王旧宅。
次日清早,柱子拎着扫把到院子里,还没开始扫地,府门就被人拍响了,疑惑着谁人这样早,跑过去开门一看,竟是渭阳侯和窦公子。
桂嫂给二丫穿好衣裳,领着她到井边去打水洗脸,正巧瞧见邓、窦二人进来。
桂嫂乐开了花,连忙迎上前,先给渭阳侯见礼,有窦景宁在场,她又忍不住向邓弥唠叨起昨天集上撞见的“喜事”:“侯爷知道窦公子有未婚妻,马上要成亲了吗?那姑娘现在也在清河郡呢,侯爷见过没有?”
邓弥尴尬,干干笑了两声。
柱子说:“娘,你的嘴真碎,昨儿个说了一天不算,今天又续上了。”
桂嫂没理自己的儿子,而是热络继续对邓弥感慨道:“哎呀呀,这世上真是龙配凤,好看的人配好看的人!我先前觉得窦公子长得够俊了,还怕没有姑娘配得上他,昨天集上见到的那位姑娘啊,身段窈窕,肤色白净,虽然吧,没瞅见她长什么模样,但那双眼睛真是灵秀透亮,能长那样一双眼睛的,绝对是大美人!”
邓弥更显得尴尬。
窦景宁瞄了她一眼,笑着点头应了桂嫂的话:“对,是美人,倾国倾城的大美人。”
“我从很远赶回来,累了,想休息,今天不要打搅我。”
邓弥飞快插了话,然后她径自回了房。
埋头痛快睡了一场,从白天到黄昏。
邓弥醒来的时候天光微微,她睡得糊涂了,一时竟没分辨出是清晨还是薄暮。
很突然地,她记起几年前的春日,睁开眼,看见的是一簇明艳的海棠花。
那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邓弥按着心口,闭上眼睛缓了缓思绪,但是她没来由地感到难过,很想哭,她控制不住果真哭起来,慌忙爬起来擦了眼泪,她捂住眼睛哽声安慰自己说:“没有关系的……软弱一点也没有关系,没有人会怪我。”
是阿娘说的,如果有一天不想做这个“渭阳侯”了,她是可以离开的。
但世间所有的事,都是想时简易做起难。
倘若真的要走,试问她可舍弃得下邓家?就算舍得下至今不肯认可她的邓氏宗族,那么姐姐、侄儿和外甥呢?这些人的生死荣辱,焉能一概不顾?不,绝对做不到……
延熹六年很快就要过尽了。
邓康从京城里写来信,邓弥比许多人更早得知了京城内的风云变化:司空周景、太尉杨秉上疏请各部门核察贪残不法官吏,陛下批准,于是杨秉立即劾奏青州刺吏羊亮等五十余人。
不多久后,便传来那五十余人或处死或罢免的消息,清河郡为之肃然,天下亦为之肃然。
邓弥越来越觉得刘志适合当皇帝,并且他会是一个好皇帝。
一个好皇帝,理应有气量包容后宫的妇人——邓弥想,只要邓猛规规矩矩,不再胡来,皇后的宝座她是可以坐得安稳的。
延熹六年的最后一天,刘志让人从京城运了两车东西到清河王旧府,除三箱金银财物外,其余都是年节里能用能吃的,押运的侍卫传话说,陛下得知渭阳侯想在清河郡长住一段时日,料想此地不如京城热闹繁华,故此有一份薄赏。
清河王旧府诸人高兴坏了,引着侍卫们往里搬东西,车上物什卸完,奉命而来的侍卫们连水都不肯喝就着急回雒阳复命去了。
有京城里来的贵人,有天子的赏赐,好多年过去了,清河王旧府从未有过这样的热闹喜庆,这一夜,旧府中的人都喝了些酒,说要守岁,却只有窦景宁和邓弥守着烧红的炭,下了大半夜的棋,替他们完成了这个每年重复的心愿。
新正里,邓弥收到了邓康写来的一封信,她看完以后收起来,也不说信上写了什么。
似乎是天气太冻,冷得受不了,大多时候邓弥都像猫儿一样窝在屋子里不外出,精神懒懒的,也不图什么乐子,除了看书就是看书,整个人看上去都是寡淡没趣的。
有一天窦景宁从廊上路过,那日暖阳正融融,满头银发的曹婆婆坐在花圃边,与在理麻线的桂嫂拉家常说闲话。
曹婆婆说:“我瞅着柱子媳妇近来总是蔫蔫的。”
桂嫂发笑:“天儿这么冷,人可不都冻得打不起精神来吗?我也时常犯蔫,巴不得天早些黑,哪有比被窝更享受的地方呢!”
曹婆婆摇头:“哎哎,桂英你别打岔,我是说啊,柱子媳妇她是不是又怀了?”
桂嫂一愣:“不会吧?”
“这有什么不会的?她还年轻,好生养。”曹婆婆说罢,又提醒道,“得空你留心着,瞧她是不是爱吃酸,要是你好问,直接问她也好。”
窦景宁悄然听着,心里恍恍惚惚。
后来,他曾趁着没人的时候,去问过曹婆婆女人怀了小孩子,是不是都会犯懒和爱吃酸,曹婆婆听说过他的未婚妻在清河郡,听了他的问题忍住了没打趣,认真告诉他说,女人要是怀了身孕啊,多数会爱吃酸食,要是反应大些的,还会吐,吃什么吐什么。
邓弥最近似乎……
窦景宁既感到不安,又有着一丝深切的期待,他坐立难安了两天,再去看邓弥的时候带了一个食盒。
他去时,邓弥不知道在想什么,身边搁着一卷书,她扶着手臂正盯着炭火出神。
听见响动,邓弥抬眼看推门进来的人,很快就注意到了他手上的食盒。
窦景宁赶在她开口询问之前,主动说道:“我看你这些天不大有胃口,吃什么都是三两口,正好厨下做了果点,所以我拿过来给你。”
邓弥白皙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哦。”
“你不好奇是什么?”
“……哦,是什么?”
窦景宁没说话,走过去将食盒放在她身边,打开盖子。
“渍青梅?”
邓弥微微皱眉,先不用尝,光是想一想就觉得牙酸。
“还有这个,糖梨糕。”他接着又从盒子另一层端出一碟模样清爽的糕点,“这是桂嫂做的,二丫说桂嫂做的糖梨糕特别好吃。”
看上去,是还不错。
邓弥抬手拿了一块,只是咬了小半口,还没咽下去就表情倏变,忙不迭要往外吐。
窦景宁愣了愣,慌急找来帕子,一面手忙脚乱抚着她后背,一面连声自责道:“我知道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你不用害怕,我会负责的……不管怎样,我都会对你负责的,我发誓!这个孩子我要,我明天就回京城——”
邓弥的心突地一跳,猛然推开了他,她是一脸震惊的表情:“你,你说什么?”
“我说你不用害怕,这个孩子……”
“没有!”
邓弥斩钉截铁地打断他,既而面颊染上一层绯红。
窦景宁瞬间凝住了。
邓弥羞恼难当:“你……你误会了,我不是……”
话到嘴边却迟迟无法说出。
邓弥蹙眉,生气将手里的“糖梨糕”丢回碟子里,然后起身说道:“桂嫂她,把盐当糖放了。”
他愣怔,在她身后立着,默默无声许久。
“你确定……没有?”
“……没有!”
他又沉默了好一阵。
“阿弥,你知道么?其实我,有过期待,因为我想,如果是真的,或许你就肯听我的安排,跟我走。”
邓弥听着他的轻声喃语,心里没来由泛起了疼。
他自嘲笑着,眼眶就渐渐红了:“到今年九月十六,你就整整十九岁了,你为自己打算过吗?”
邓弥目光陡然一滞。
十九……十九载光阴,竟然就这样过去了?而她,却还局限在一身男装之下……
她心绪纷乱,一时无以回应。
窦景宁跨步上前,握紧了她的手,凝视她双眸,一字一句郑重道:“我要你跟我走!跟我在一起,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我会陪着你,更会保护你!”
心目清醒如她,此刻却只想落泪。
邓弥笑了一声,眼中涌起潮意,她低下头,抽了左手,慢慢抚上自己的右臂。
窦景宁看到她这样的举动,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邓弥说:“在你进门之前,我挽起衣袖,看过了右臂上的伤疤。”
他记得,那是一场大火造成的,“那个人”曾舍却生死将她从大火和刺客的刀下救出来。
邓弥却不是在过多怀念已逝的故人,她更在意的是着火的根本原因,那场大火和她的皇后姐姐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她轻声细语,仿佛在自说自话:“我问自己是不是该遗忘过去的一切,我拿不定主意,但是我知道,我愿意好好活下去,如果离开京城可以活得更好……我很乐意尝试。”
心一点点往下沉的窦景宁,在听到最后几个字时,霍然抬眼凝望着她,他几乎无法相信那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话。
邓弥莞尔,换她轻轻拉住了他的手:“给我时间。三年……我会劝服皇后去做一位足以母仪天下的贤后,就像和熹皇后那样,我会为子英做好最妥善的安排,让他一生平安无忧……三年后,当我不再有放不下的心事,如果那时你还愿意,我一定义无反顾跟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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