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走出来个五旬左右的男人,道:“小人许通。”
善宝打量他一下,穿着八成新的棉袄,戴着毛茸茸的狗皮帽子,圆圆的脸显示着富态,问:“这里如此破旧,你不知道吗?”
许通道:“知道,粗使的伙计住的地方都这样,再说这些个老家伙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祖家没把他们赶出去已经是感恩戴德,没人挑三拣四。”
他分明是向着主家说话,这是做管事的必备素质,管事夹在主子和仆人之间,要懂得哪头轻哪头重,毕竟给他发月钱的不是仆人而是主子,所以许通的态度近乎是所有管事的态度,然这漠视生命欺软怕硬的态度让善宝所不容,指着他道:“你被解雇了。”
许通前一刻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后一刻明白过来,很是委屈:“大奶奶,小人犯了什么错,大奶奶说解雇就解雇,另者小人是祖家的家生子,生在祖家长在祖家,将来死也是死在祖家,小人不是街头买来的奴仆,怎么能解雇呢。”
家生子,即奴婢在主家生养的孩子,一代为奴,世代为奴,永远服役在主家。
善宝蹙着眉,暗道你用这个来压我,难道我就没辙了吗,手指许通:“打今儿起,你来扫院子。”
许通仍有话说:“大奶奶,我是管事,我不能扫院子。”
还是块硬骨头,善宝泠然一笑,道:“你已经不是管事。”
许通这下慌了,双膝一软跪在善宝面前,咚咚叩头,带着哭腔道:“大奶奶,我娘原来是伺候老爷的,在祖家一辈子,没有功劳还有苦劳,您不看僧面看佛面,若是小人有错您指出来便罢,撤了小人的管事,我那老娘听了,指不定就一口气上不来。”
与许通交情好的媳妇子们也纷纷说情,甚至几个姨娘也求善宝宽恕。
善宝想了想,气也消得差不多,也做到杀一儆百了,索性收场,得饶人处且饶人,事情做绝了就不好,于是手一拂让许通起来,限他三日内把这里的状况改变。
许通唯唯诺诺,无不应承。
回去内宅的路上李青昭问善宝:“你今儿个,有些不对。”
善宝却反问:“为何独不见祖公略?”
第一百一十章 是不是强硬到没有情没有爱
客院成为灰烬,二十年前的惨痛重现,有人偷着议论,说这是祖家的轮回,再过二十年必然还得再现,毕竟二十年是个漫长的等待,所以大家也没有怎么害怕。
各人散了回去房里歇息,善宝直直的坐在抱厦的炕上,听着管家老郝禀报:“大奶奶,老林头已无大碍,您歇着罢。”
善宝点了下头,那脸色却如肆虐的雪,没有半点回暖之意,一晚上了她都是如此,以至于谁见了她都是噤若寒蝉,老郝曾经薄待她,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善宝做了大奶奶还兼着参帮、祖家大院的大当家,老郝的心万分忐忑。
一旁传来李青昭的呼噜声,善宝抬眼看了看沙漏,吩咐锦瑟:“送管家出去。”
老郝忙道:“不敢劳烦锦瑟姑娘,小人先告退,大奶奶有事便吩咐,小人随时候命。”
善宝疲乏的挥挥手:“明儿一早你过来,陪我各处看看,说来大院各处我还不熟识,另外客院需要重建,你帮我合计合计,这上面,你比我懂。”
老郝极尽恭谨:“客院初见确是小人帮着老爷掂掇的,不管是老爷还是大奶奶,小人都会鞠躬尽瘁。”
这样的阿谀奉承的话善宝听着厌烦,微闭双目,老郝就识趣的退了下去。
他前脚走,李青昭立马坐了起来,唬的善宝抚着心口嗔她:“诈尸呢。”
李青昭蹭到她面前:“我根本没睡,方才老郝的话我听了真切,这个老郝还有那个尤嬷嬷,你还打算留着?”
哗啦,月形门的珠帘打起。阿珂进来禀报:“二少爷来了。”
善宝长长的长长的呼出一口气,点了下头表示请进,然后对李青昭道:“留着啊,留着慢慢折磨。”
李青昭一缩脑袋,直勾勾的看着善宝,不知她今晚吃错什么药,满脸的阴森森。
阿珂已经引着祖公略进来。骤然间一缕缕冷香袅袅而来。胡子男身上有,祖公略身上也有,善宝喜欢这种张扬着男人气息的冷香。挑起目光看看祖公略,见他穿件紫色夹棉的袍子,外罩黑羽缎刺着疏梅的大氅,腰间环佩叮当乱撞。头发用一根白玉簪固住,额上缚着双龙抢珠的眉勒。负手在后,虎步威威。
这厮长年累月打扮奢华也不嫌累,善宝心里冷笑,嘴上淡淡问候:“二少爷还没歇着?”
祖公略在锦瑟搬来的铺着虎皮的椅子上坐了。道:“不是你喊我来的么?”
哪有这样谈话的,善宝微有尴尬,问:“家里出事了。二少爷不知道吗?”
祖公略双臂闲适的搭在椅子扶手上:“这么大的事我若是不知道你不觉得奇怪吗?”
一直以问号的形式交谈,善宝觉着不舒服。无奈心里有事,还得道:“二少爷并无去看灯,家里也不见,该不会是去了……”
祖公略偏头看她,认真的看,看了半晌看到善宝难为情方道:“去了?”
善宝缓口气:“书肆。”
祖公略不知是如释重负还是大失所望,总之将前倾的身子挺直:“你该不会怀疑是我放火烧了客院?”
善宝完全没料到他会这么想,既然他这么想,索性举着手中的书给他看道:“不与家人赏灯,不在家里看家,江湖上有句话,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怨不得别人怀疑你。”
她心道,我怀疑你的并非这个。
祖公略突然敛尽一脸的玩世不恭,低吟般的轻叹:“今日,是先母阳寿,我去祭拜了下。”
善宝手中的书掉在腿上,猛地回头看他,晕黄的灯光下那侧影好看极了,只是那表情却仿若深秋般的凉。
他母亲的阳寿,为何家里没人张罗祭拜?毕竟他母亲也曾经是祖家大奶奶,忽然想起大院里的传言,说祖公略的母亲白素心魂魄不散经常回来闹,为此祖百寿请了多少术士来驱鬼,还说有人午夜无意间在后花园看过黑衣散发的人,还有说祖百寿这次被胡海蛟打伤只不过是白素心附体在胡海蛟身上,甚至还有说善宝容貌某些地方颇像白素心,善宝差不多是白素心转世投胎而来,来做什么?来报复祖百寿,所以善宝嫁来当天祖百寿就成了活死人,今儿客院又失火。
说什么的都有,无一不是恐怖瘆人。
祖公略听善宝这里没有动静,也晓得是因为自己的话让善宝太过意外,起了身,想走的意思,善宝忙伸手欲做挽留之意,急着道:“火烧客院的事,你怎么看?”
祖公略一副当机立断模样:“……重建。”
善宝哭笑不得了:“就是这个?”
祖公略反问:“不然呢?”
善宝扬起脸:“不抓元凶?”
祖公略摇头:“何不先养着,毕竟一把火烧毁了所有线索,此时查起来非常之难,更防备对方狗急跳墙到铤而走险对你不利,不如对外说大火实属意外,时日久了那人必然会松懈下来,说不定得意忘形到露出狐狸尾巴,那个时候抓人便如探囊取物。”
分析的倒不错,善宝思量着,仍有担心:“你既然知道对方是针对我,心里就该有个人选。”
祖公略笑了笑:“自你当了参帮和祖家大院大当家,想害你的人多呢,若想保全自己,首先让自己变得凌厉。”
他说着回头凝视善宝,剑眉上挑,果真是凌厉得让善宝不寒而栗。
李青昭一旁看了许久,此时插话道:“我表妹今晚很凌厉的,差点把许通赶出大院。”
祖公略不以为然的笑了:“不是发通脾气就算凌厉,而是你内心的强硬,无坚不摧。”
内心的强硬?无坚不摧?
善宝咀嚼着他的话,是不是强硬到没有情没有爱?是不是无坚不摧到随时忘记胡子男?
郊外的一幕闪现,他有了夫人,自己与他从此便是桥归桥路归路,这一生这一世这辈子。
想到这里,善宝咬牙忍着的情绪突然崩塌,泪水滚滚而下。
祖公略浓眉拧起,小心的问:“怎么了?”
善宝边哭边道:“我从未想害人,即便做了大当家,也比不别人多吃一碗饭,为何他们就容不下我呢。”
这其实,是她哭的原因之一。
第一百一十一章 你扑错地方了
这是个响晴天,日头足气息就暖,更兼没有一丝风,鸟儿扑棱棱拍着窗棂你追我逐的嬉闹,檐下的冰溜子咔咔的断裂,啪嗒啪嗒的掉在地上,打春后,南风吹着,高处的雪甚至有融化的迹象。
今儿善喜、赫氏准备动身回济南,一早的善喜把祖公略叫去了酒肆,说是自来雷公镇蒙他多方照拂,是以请他吃杯水酒略尽心意。
盘缠是人家给的,车马是人家赞助的,连使唤的婢女小子都是人家借用的,用人家的钱请人家吃酒,善宝觉着父亲挺逗的。
等善喜与祖公略从酒肆回来,善宝听了件更逗的事,父亲竟然收了祖公略为徒弟。
善宝比划给父亲看:“我是他继母,他是您徒弟,这辈分有点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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