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喜拿起胡海蛟送他的那个皮袍子穿好,喊朱老六:“过了年我就要回济南,说来咱们兄弟还未曾安静的坐会子,走,我请你吃酒。”
朱老六心里七上八下,观善喜颜色倒是如常,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他是心里愧疚所以才怕,赔笑道:“哪能让大哥请,我请,虽然雷公镇亦是客乡,只怕也是我的埋骨之地了,所以,算我略尽地主之谊罢。”
善喜也不客气,二人离开祖家大院往街上随便找了个饭铺子,相对而坐,仨俩小菜,一壶浊酒,边饮边聊。
朱老六端起酒杯郑重敬向善喜:“大哥,我知道大嫂和宝儿对我心存怨怼,这真是冤死我了,我向总把头告知你们一家犯了命案不假,可我那是迫不得已,我不那么做总把头就不肯帮忙,两害相权取其轻,希望大哥你能理解我。”
善喜一仰脖子,把杯中酒饮了干净,方道:“我懂,我们一家是仰仗你才活到今日。”
分明是带着三分怒气,朱老六焉能听不出来。急道:“大哥如此说,还不如给我个大耳刮子。”
善喜自顾自的斟酒,又是一饮而尽,饮的猛些,嘴角溢出滴滴酒水,他咚的把酒杯置在桌子上,沉重的喘息。一腔子的话一时间竟不知从何说起。
饭铺子除了他们两个再无其他客人。连跑堂的伙计都放了假,掌柜的亲自伺候,听善喜摔杯之声。以为伺候不周到,忙不迭过来相问:“客观,菜不合口还是酒味淡?”
菜不合口是因为厨子也放假他自己掌勺,酒味淡是因为酒里兑了水。
善喜挥挥手。表示无关。
掌柜的悬着的心放了下去,继续回柜上发呆。
善喜手往袖子里抄了。摩挲下随后拿了出来,伸手摸过朱老六的酒杯:“来,大哥给你倒杯酒。”哗啦啦,酒倒满。他端给朱老六,面色沉重道:“吃了这一杯,你我兄弟恩断义绝。”
“大哥!”朱老六蹭下椅子噗通跪在当地。“大哥若是恨我,何妨杀了我。我们拜了把子就是异性兄弟,大哥要与我恩断义绝,岂不是断了我的手足。”
善喜把酒杯塞在朱老六手里,语气淡淡:“宝儿嫁给祖百寿,与杀了她并无两样,这都是拜你所赐,所以,我们不能再做兄弟。”
他如此决绝,朱老六明知强求不来,心下也就释然了,毫不犹豫的把酒一饮而尽,随后站起,慢慢的慢慢的回椅子上坐了,眼睛茫然的望着前方一隅,吐息沉重,道:“是我出卖了你们,我说是逼不得已,其实是被穷困逼的,逼得走投无路。”
他把目光对上善喜:“大哥还记得我们结拜的时候你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当时说叫朱老六,然后你说,结拜是正儿八经的事,不能用乳名、诨号,我说朱老六不是我的乳名诨号,而是我爹给我取的名字。”
这是根刺,他轻易不碰,今儿是兄弟一场分崩离析,他亦是憋了一肚子的怨气,怨天怨地怨爹娘怨宿命,索性一吐为快,续道:“大哥你没有穷过,你最穷的时候还能读得起书学得起医,且吃的饱穿的好,而我,是真正穷过,我爹娘生了我们兄弟八个,取名字时我爹犯了难,他不识字,想学着别人取个福啊富的,却被村子里已经叫了福啊富的人好顿揍,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因为穷我爹谁都怕,就像一支蝼蚁匍匐在所有人的脚下,他没办法就把我们兄弟依次叫做朱老大朱老二朱老三一直到朱老八。”
说到这里,善喜发现他眼角蓄满了泪水。
朱老六眼睛一眨,泪水从眼角流了下来,颤声道:“小时我吃的最好的一顿饭是从叫花子碗里抢来的一块馒头,剩下的日子我们家几乎一年有大半年是吃糠皮和野菜的,因为肚子里没有油水,如厕都费力,经常的因为拉不出来而满地打滚的哭。”
善喜在他对面坐了下去,眼睛盯着他面前的酒杯,心思翻滚,想朱老六也是七尺高的汉子,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而现下,朱老六是真的触动了伤心处。
朱老六继续道:“我们认识的时候我说是闯荡江湖,其实那是往脸上涂脂抹粉,根本就是家穷吃不饱出去讨饭,后来跟着一个江湖艺人卖艺赚钱,学了点拳脚功夫,为了五两银子,我就替别人去消灾,最后失手把雇主的仇人打死,不得已跑到雷公镇这深山老林躲着,好不容易熬上了鲁帮的把头,不料十次放山九次空手而归,帮伙撮单棍的有跳帮的有,若不再想个法子,我全家都得随着我饿死,刚好总把头有事托付我,所以,我才,才帮着他娶到宝儿。”
善喜接过了他的话:“对于我,宝儿比命还重要,对于宝儿,你这是把她推到死路。”
朱老六频频点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出眼泪,看善喜道:“总把头如今生不如死,这是他的报应到了,我的报应也怕是快到了,所以大哥,你何必急于一时,等我死无葬身之地,你和宝儿也安心了。”
他说完抹了把泪,站起,脚步微微踉跄,往门口走去。
后面的善喜凝视他的背影,眼瞅着他迈出门槛,喊道:“我这就回去给你配解药,稍后,你去拿罢。”
朱老六差点跌坐在地,猛然回头来看,见善喜一脸严肃,这种事他当然不是说笑,脑海里闪过一个片段,善喜敬酒给他……他脱口道:“那酒?”
善喜冷冷一笑:“我下了七味绞肠散,今日午夜,若没有解药,你必死无疑。”
朱老六顿觉毛孔开张,一股股的往外冒冷气。
第九十八章 扮猪吃虎的表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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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夜,祖家大院灯火通明。
男主子们以祖百富为首,沐浴更衣,去祠堂祭祖。
女主子们以善宝为首,张罗席面。
之后,男女主子同来上房给祖百寿拜年。
冬日里冷是以门窗紧闭,兼着祖百寿卧床日久,房里的味道不单单是来自草药的,善宝感觉还有来自阴曹地府的,这味道或许不在嗅觉上而在感知上,总之让人毛孔倒竖,炕前的湖绉帐子拂动露出祖百寿日渐消瘦的脸,善宝觑了眼立即收回目光,仿佛那里躺着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具僵尸。
明珠伺候惯了,众人进来时她正给祖百寿擦脸,看她动作娴熟也没有惧色,还特特为祖百寿换了身簇新的衣服,穿了新衣服的祖百寿在善宝看来仿佛要随时下葬似的,他身下衬着的白狼皮褥子与大红的团福长衫相映,更觉恐怖。
善宝本是行在众人后头,进房之后却被众人推至前头,毕竟她是祖百寿名义上的妻。
到得炕前,她发现地上铺着好些个蒲团,明白这是子孙后代跪着拜年所用。
明珠将手巾让丫头小菊收了,她下了炕先给善宝等人请安,然后道:“这会子老爷醒了,大奶奶想说什么就说罢。”
善宝认真瞧了瞧祖百寿的脸,连睫毛都不曾动一动,虽活犹死,怎么会醒。
明珠看出她有些怀疑,道:“大奶奶别不信,奴婢服侍老爷多少年了。特别是老爷卧床之后奴婢更加用心,老爷睡着和醒着的面色是不同的,大奶奶可以近前来看。”
说着就欲过来搀善宝,唬的善宝忙摆手:“这里一样看得清。”
至于说什么,善宝那里晓得,过年的吉利话她懂,是不懂一个妻子该对丈夫说什么。她从未把祖百寿当丈夫。甚至觉得这个人相当陌生,陌生到感觉不到他的存在,见明珠催她与祖百寿聊几句。她忍着满心的不快,酝酿半晌方道:“老爷过年好。”
语气里带着稚嫩的孩子气,就像一个小孩子伸手管长辈要压岁钱的样子,惹得众人纷纷而笑。憋着不笑的唯有祖百富,甚至祖公略都在笑。但他的笑不是嘲讽而是觉着这丫头实在可爱。
众人的笑声此起彼伏,善宝渐渐羞红了脸,随在她身边的李青昭环顾一番,然后憋足了气。突地高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声音忒大,把外间上夜的几个婆子吓得直接从椅子上掉在地上。且她没有停歇的意思,声音呈缓步上升之势。最后震得众人耳膜鼓胀,幔帐抖动。
最耐不住性子的是李姨娘,鄙薄的对李青昭道:“真真不知笑从何来?”
李青昭的笑声戛然而止,一脸无辜的看着李姨娘:“你们又是笑从何来?我不过是见你们笑才笑呢。”
善宝心里道,真仗义。
祖公略窃笑不已,暗想有那么个善宝,当得有这么个表姐。
文婉仪心知肚明李青昭憋着坏呢,笑吟吟的过来善宝身边,水红的小袄衬着官绿的比甲,明艳动人,她斜睇善宝道:“大奶奶都不懂为妻之道么,你该这么说,老爷,为妻给你拜年了。”
善宝晓得她是存心为难自己,撂了张冷脸给她道:”我怎么样说话还得你来教了?“
文婉仪用袖子掩着嘴巴,显然也嫌房内气味不好,阴阳怪气道:“我可不敢,大奶奶想怎么说话就怎么说话,就像大奶奶想去哪就去哪,今儿鸿儒客栈明儿白家庄,真比老爷管着参帮时还忙呢。”
她终究还是发难了,善宝想,她昨天没有做声应该是没有想好对付自己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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