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玠头一次站在这个位置望外,恍然明白了君临天下的滋味。
礼官主持着登基的典礼,思安颁布了即位诏书,改元隆庆,并为大行皇帝上尊谥,由翰林院写出正式的谥册文后,由隆庆帝亲行祭礼将册宝安放在西华殿的几筵上。
登基之礼成,先帝的丧事也近尾声。
皇帝出殡原本可以由钦天监择定吉日,然而如今战事吃紧,这个吉日遥不可期,便依“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之法,由隆庆帝亲自扶着先帝的灵柩出了皇宫,再由韩玠这个摄政王带领,送入早已修好的陵墓当中。
待这一切礼成,已然过了三月中旬。
南苑王攻破雁鸣关之后继续南下,许少留那里费尽了唇舌,终于说得铁勒曹太后意动,同意出兵征讨南苑王。然而在关内,长久的升平让军队十分懈怠,雁鸣关失守的消息加上大行皇帝驾崩之讯,非但没能有哀兵必胜的气象,却是节节败退,半月之内连着失了两座城池。
韩玠自先帝的陵墓出来之后,便马不停蹄的回城,同卫忠敏等人商议过后,决定由他亲自出征,以壮士气。
这时节里诸事未定,朝堂上还有傅家的人虎视眈眈,宫廷之中隆庆帝才四五岁的年纪,凡事还需摄政王扶持,韩玠在此时决定出征,着实叫人大感意外。
就连谢璇听了,也是十分的不解,“南苑王那边固然紧急,朝堂上的事却也都还没定,你这会儿要是出京了,万一再出个什么岔子,那就可以真悬了。”
韩玠就在书房里,将谢璇圈在怀中,手掌抚着她尚且平坦的小腹,“我知道。只是南苑王来势汹汹,若不速战速决,万一引得东边和南边闻风而动,届时边境皆要临敌,钱粮和人手便会供之不及。”
“韩大将军不是已经去北边了么?他最知南苑王的习惯,未必不能胜他。”
“若他还是从前的雁鸣关守将,能够一呼百应,自然不惧南苑王。”韩玠近来的眉头总是皱着,都没怎么见舒展过,道:“可自那年被下了兵权之后,刘铭是先帝派去的人,有意要消减他在军中的威信,底下的兵将有所调动,已不如最初得心应手。且皇上只是派他出战,却未有太多实权,没办法调动所有的兵力去对抗南苑王。”
军务的事情上,韩玠极少会解释得这样详细,这也说明他为此十分苦恼。
谢璇瞧着他稍见肃然的神情,只觉一颗心也在慢慢下沉。
☆、第132章 132
韩玠解释完了,也似有些出神,目光习惯性的扫向墙壁上的地形图。自年初至今,短短的两三个月时间,韩玠却消瘦了不少,最劳累的那几天里,眼底一直有淡淡的乌青。他本是习武之人,身子格外健壮,元靖帝的丧礼过后那乌青虽消去,脸上的憔悴却还在。
谢璇瞧着他明显瘦了一圈的脸庞,十分心疼,“你不能下令给韩将军实权么?”
“先帝当初防的就是这个,如今他才驾崩,我就反其道而行?”韩玠摇头,“何况将在外,军令有几分分量,因人而异。倒不如我亲往战场,既能鼓舞士气,还能就近调度,速战速决。”
——以这些天的战报来看,雁鸣关会失守、南苑王会连克两城,不止是因铁勒人善战,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刘铭的自傲与盲目。他熟读兵法、天资聪颖是真,没有多少临战经验也是真,刘铭自己却只知长处、忽视短处,不肯听从驰援将领的建议,一则将领不和,再则用兵有失,才会屡屡退败。若非韩玠亲自过去镇着,单凭一份军令,又如何压得住刘铭?
谢璇想了片刻,也知如今情势紧急。铁勒的曹太后愿意出兵,那是极好的机会,若不趁此速战速决,久之贻误战机,还真不能保证东南边境安稳。她将头伏在韩玠胸口,道:“既然如此,那就去吧。”
外头响起轻轻的扣门声,应当是芳洲按她的嘱咐悄悄送了鸡汤来。虽说先帝驾崩的一个月内按礼要持素,可韩玠这般劳累,没日没夜的忙碌着,陀螺似的在宫内外转来转去,要真连着吃素,又怎能撑得下去?
谢璇这儿虽不敢偷着开荤,却怕韩玠有失,便悄悄命木叶做了一碗进补的鸡汤送来。
其实偌大的京城,哪能真的做到人人持素,只消先帝进了陵寝,偶尔见点荤腥也无伤大雅。韩玠将一碗汤喝得干干净净,随手撂下汤碗,“这里头加了药材?”
“怕你太累,加了几样进补的。”谢璇的手指落在他眉心,“瞧你这眉头皱得,都快成老头子了。”
韩玠笑了一笑,“一树梨花压海棠,似乎也不错。”
“居然还有心情说笑!”谢璇就势将指尖挪到他鬓边揉着,既然韩玠出征势在必行,留恋无济于事,最要紧的还是后面的安排,“等你出了京城,这里的种种事情,都有安排么?”
“朝堂上的事情交给卫忠敏尽可放心,后宫之中有太皇太妃在,青衣卫里有高诚在,只要傅太后拉拢不到禁军统领,便难有什么作为。只是有一件——”他忽然想起件要紧的事情,“先帝驾崩发丧之后,晋王得知消息,想要回京。我已安排了人接应,关于过去的这几年,到时候他自会有解释,你只当做不知道即可。”
谢璇诧异,“晋王要回来了?”
“先帝已经驾崩,皇上登基后由我摄政,这是先帝临终前亲口跟众臣说的。他如今回来,不必再面对从前的尴尬处境,倒是能跟他的母妃团聚。”韩玠见她每回都对晋王之事格外上心,忍不住还是泼了点醋,“怎么,许久没见,有点期待了?”
成婚至今,两人感情一直十分融洽,韩玠未有过什么醋意,谢璇便也没什么提防,下意识就道:“年他离开时还是个少年,如今四五年时间过去,能够侥幸留得性命,当然……”一抬头瞧见韩玠目光灼灼的看着她,后面的话就咽住了。
“当然什么?”韩玠圈紧了她的腰,不肯放过。
谢璇赌气,“当然有点期待!”
韩玠一挑眉,显然有点不满意,回身在书架的小抽屉里一拉,里面藏着他曾经送给谢璇的那个装满了红豆的乳白瓷瓶,往谢璇跟前晃了晃,“这辈子你只能收这个,旁的不许看,也不许期待。”心意动处,将谢璇打横抱在怀里,大步进了内室。
谢璇勾了勾唇角,没做声。
韩玠半晌没听到她的回答,低头时就见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正瞧着他,隐约一丝狡黠。她打趣似的睇他,“至于么?”
“至于。”韩玠将她放在榻上,很认真的吻她。
谢璇有身孕,且月数还小,韩玠不能放肆,却还有旁的办法来厮磨她。亲吻的间隙里,谢璇想起他还没说什么时候走,便低声儿的问,“什么时候出征?”
“明天。”韩玠侧头细细品尝,“归期未定,所以这回要多亲,带着慢慢回味。”
这是什么话,谢璇的脸愈发红透,好半天才断续道:“我等你……回来。”
韩玠是次日清晨天蒙蒙亮时离开的,彼时谢璇还在熟睡。待她一梦醒来,外头早已大亮,叫来芳洲一问,才知道韩玠已经走了。
她也不急着起身洗漱,只是抱着被子怔怔的坐着。
昨夜的温存依偎依旧清晰的印刻在脑海里,比之更清晰的,是那已经许久未曾出现的梦——梦里她还是靖宁侯府的少夫人,站在城楼上送韩玠出去,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官道上,她却仿佛能飞过去似的,跟着他一路向北,竟看到了雁鸣关外的那方天地。真的像韩玠所说的那样,荒凉又广袤,梦里万象变幻,仿佛能看到高飞的雄鹰,看到带甲操练的士兵,她在梦里跟着韩玠骑马疾驰,他将她拥在怀里,颠簸的风景中,就连掠面而过的凉风都是真实的。
甚至他的体温,也是熟悉的温热,她贪恋的依偎,却发觉那暖热渐渐低了。
转过头时就见韩玠浑身是血,伤口处的甲衣都已破碎,一支箭自他后背穿心而过,将乌沉带血的铁器翘在她面前。周围像是有很多的士兵围着,她手里不知哪里来的剑,也跟着韩玠四处乱砍,眼睛里似乎只有血雾,她看到韩玠拼尽力气之后坠落马下,被周围士兵的长矛刺穿。
谢璇嘶声的哭着,却没有声音,她想跑到韩玠身边去,却总都没法触及。
疲惫而痛心的梦,像是揪走了身上所有的力气,直至此时怔怔的坐在榻上,谢璇犹自觉得后怕。梦境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只有梦里的情绪是真切的,她悄悄的握紧了锦被,安慰自己这只是个梦。
狂跳的心渐渐稳了下来,谢璇洗漱后匆匆用了早饭,往皇宫赶去。
韩玠出征时挑了几位将士随行,要先入宫拜见皇上,再由首辅率众臣在皇宫外相送。
谢璇赶过去的时候队伍已经走了,百官都散尽,只有卫忠敏缓缓的往宫里走——内阁的衙署在宫城里面,这段日子他几乎是跟韩玠一样,每日忙到深夜,就差卷铺盖住在衙署。谢璇将马车停在护城河边上,两侧的杨柳已然抽了细长的枝叶,轻盈的掠过水面。心里只觉得空洞洞的,很不踏实。
回到明光院的时候,谢璇的面色依旧很不好看,紧抿着唇坐在窗边不发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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