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玠道:“可现下在她看来,稳固权柄比铲除南苑王重要,毕竟那也只是个隐患。且她新掌政权,真跟南苑王刀兵相见,未必讨得了便宜。你可知越王跟南苑王是什么交易?”
“我探到的消息比较零碎,依情势推测,怕是越王蛊惑南苑王率兵打入雁鸣关,助他重回京城。届时他将雁鸣关内外的几座城池割给南苑王,划地而治。南苑王在铁勒待不住,又没本事篡权夺位,未尝没有另起炉灶的意思。”许少留目光渐沉,怒道:“越王这是疯了!”
“他早就疯了。”韩玠冷声,“当初与庸郡王勾结事败,被皇上囚禁了那么长的时间,恐怕心里早就满是仇恨,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其实即便南苑王兵临京城,他难道就一定能攻破城池?即便攻破了,满朝文武会容越王登基?”
“自然不会容他放肆!据我探到的消息——”许少留声音一顿,“越王怕是已经有发疯的前兆了。”
那样一个执迷不悟的人,自幼在冷宫里摸爬滚打,被人轻贱过,也做过质子,十数年的隐忍谋划,为的就是至尊皇位,好将旧日的恩怨尽数清算。一朝幻梦破灭,走火入魔也是预料中的事情。
韩玠冷笑了一声,“恐怕南苑王也不是真心与他交易,不过是借越王的手攻破雁鸣关,卸磨杀驴而已。”
“而越王别无选择,哪怕知道南苑王可能这么做,还是会揪住这一点希望。溺水之人求助稻草,反而弃了苍生。”
“苍生从来不在他眼里。”韩玠最知越王庸碌表象下藏着的狠毒心思。前世那个人登基之后便开始清洗朝堂,与他政见不合的、曾对他有过不敬的,哪怕只是一点微末的小事,也能给人灭顶之灾。朝纲为此而乱,官员人人自危,善于逢迎者借机而上,耿直忠言者下狱流放,将一座繁华的京城折腾得凋敝冷清。
他何曾在乎过百姓?
韩玠伸手在地图上划出一道弧线来,“这一条在铁勒唤作茶马道,右侧是南苑王所治,左侧却在西苑王手中。南苑王手下有三万铁骑,皆贪图关内的富饶,平心而论,雁鸣关若稍有不慎,便可能丢了。少留,我有意遣使前往铁勒,劝说曹太后对南苑王用兵。”
许少留一怔,想了片刻,问道:“釜底抽薪?”
“只要能劝得曹太后出手,南苑王即便攻破了雁鸣关,也是腹背受敌。况且他这回擅自出兵,军士虽为其效力,却未必知道实情。南苑军队虽然善战,却都是土生土长的铁勒人,若得知率他们入侵雁鸣关的南苑王是违抗皇帝旨意擅自出兵,而铁勒皇帝又下旨征讨,军心难道还能稳得住?”
“南土虽富饶,他们的父母兄弟却都还在铁勒。若真被冠上叛军的帽子,军士们未必不会动摇。”
韩玠点头道:“所以咱们过去,能劝得曹太后出兵征伐南苑王最好。最坏的境况,也要让她下旨翻出南苑王的行径,令南苑军心涣散。”
许少留深以为然,“殿下可想好了人选?”
“人选倒是有,只是熟知外邦往来事宜,敢于冒险前去,且有把握说动曹太后的,却没几个。”
许少留的目光扫过那副地形图,继而朝韩玠行礼道:“我愿前往!”
雁鸣关的局势僵持不下,即便援军赶到时,也未能击退南苑王。
战报送到御前,令元靖帝愁眉不展,大约也觉得雁鸣关未必能撑得住,便渐渐生出让韩遂父子重回雁鸣关的心思,也准了韩玠遣使前往铁勒的建议,点选几名官员随许少留前往。只是情势紧张,容不得片刻耽搁,这一趟出行便格外仓促,要许少留等人快马加鞭,务要早日到达铁勒,劝说曹太后用兵。
这厢继续等着战报,情势越来越叫人担忧——南苑王像是知道雁鸣关布防似的,专挑防守薄弱的地方打,虽然雁鸣关的城池依旧坚固,周围一些小地方却渐渐被铁勒人拿下,渐成包抄之势。
临近二月底的时候,元靖帝终于耐不住心中的担忧恐惧,决定派韩遂和韩瑜重回雁鸣关。然而派出去没两天,那边战报传来,雁鸣关失守了。
消息送来的时候正是朝会,元靖帝正为雁鸣关的情势着急,有几个朝臣不知情势,畏战之下还提出了求和的建议。元靖帝气得须发乱颤,拍着桌案狠狠骂了一通,见到这战报后一口气没上来,一头栽倒在御案上。
满朝文武慌了手脚,手忙脚乱的将元靖帝送入后殿,三位贵妃闻讯齐齐赶了过来。太医院的老头们轮番上阵,兵荒马乱的折腾了大半天,终究没能留住风烛残年的元靖帝。
是日傍晚,元靖帝驾崩。
皇帝驾崩,原本有许多的事情要做,单单丧礼便是礼部郑重筹备,朝堂上下尽皆哀戚的。然而此时正是雁鸣关被破,南苑王大军侵入的时节,又哪里有多余的精力来筹备这些事情?
好在元靖帝先前已有筹备,立好了太孙,也给韩玠养气了威信,临终前一句“信王摄政”在群臣和几位贵妃跟前说出来,倒让韩玠的处境平顺了不少。
皇帝的大丧、过些时候新帝的登基,以及雁鸣关的战事,所有的事情,一瞬间都压到了韩玠一个人身上——陈思安当然是要当皇帝的,可一个小小的娃娃能懂得什么?
诸般事务繁琐杂乱,韩玠在案前大致列了列眼前紧要的事情,很快便有了安排——皇帝的丧事和新帝登基的仪程交由礼部何宗人府共同筹备,首辅卫忠敏总理,要紧的事情来跟韩玠请示。韩玠这里,大部分的精力还是得放在雁鸣关那儿。
只是宫里头的事情有些麻烦,傅皇后去年就已薨了,宫里现放着三位贵妃,位份虽一样,恩宠却不同。那段贵妃虽出身将门,却不曾多理会雁鸣关的战事,反而将目光落在了陈思安的身上,同平王妃傅氏搅在一处,看看就要露出想在后宫掌权的苗头,大抵是要趁着这个机会,先把地位给坐稳了。
婉贵妃又哪里肯?
自韩玠从廊西回来被袭之后,元靖帝对段贵妃的恩宠明显少了许多,倒是婉贵妃趁势而上,后宫事务大半儿都还在她的手里。且她早年就与玉贵妃交好,两个人合作一处,才算是能勉强压住段贵妃。
韩玠这里呢,倒是有法子压制段贵妃,却也不能做得太显眼,免得叫人以为他不把即将登基的太孙放在眼里,说出许多是非来。少不得派出了身怀有孕的谢璇,往几位长公主处走了一遭,使个迂回婉转的法子,令婉贵妃稳稳控住了后宫。
这样兵荒马乱的,丧礼却也肃穆隆重的办了起来。
大殓之后,元靖帝的梓宫移入西华殿,棺前隆重设了几筵、安神帛及立铭旌等物,阖宫上下皆为大行皇帝服丧。在京的文武官员及三品以上命妇亦着丧衣致奠,连着三天,每日早晚皆道西华殿哭临。
京城内外的道馆庙宇皆击钟三万杵,回叠相应,令人心头凄然生悲。
谢璇同平王妃傅氏一起服丧,同韩玠、陈思安轮换着守灵。
待得三日一过,太孙陈思安便在群臣的劝谏之下登基。他不过是个四五岁的小娃娃,尚且不懂这场丧礼和登基仪式的意义,先前元靖帝有意疏远傅家,又叫韩玠常去关照,是以思安跟傅氏的关系并不亲近,这几日便常恋在韩玠身后。
登基的那一日天气极好,三月初的艳阳毫无阻滞的洒遍整个宫城,即便殿宇宫廊之间多蒙了白布,登基所用的乾清殿上却不见哀戚。汉白玉阶几经冲洗,不染半点尘土,韩玠牵着新皇帝思安一步步踏上玉玠,旁边的丹陛上游龙飞舞,映出两人一长一短的影子。
陈思安瞧着那空荡而肃穆的乾清殿,竟自有些畏惧退却的意思,捏紧了韩玠的手指头,小声道:“信王叔,我怕。”他还那么小,一步步台阶都跨得吃力,本就身子单薄多病,这大日头底下走了半天,鼻尖已然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韩玠稍稍躬身相就,脊背却挺得笔直,扶着他走到殿前,低声道:“不怕。”
连日辛劳,又要处理诸般事务,又要给大行皇帝服丧,连着数日不曾好好合眼,他的嗓音已经有些沙哑,却带着沉稳厚实的力道。
小皇帝抬头看了他一眼,瞧见那张坚毅的脸庞时,像是寻到了力量。
步上龙椅的那几步路韩玠不能陪伴,他就地停住,叫思安自己上去。思安走了两步,看着那几乎比他还高的龙椅,有点望而却步,回头瞧着韩玠,鼓了鼓勇气才一步步的走上去。新上任的司礼监大太监是韩玠挑选的人,伏低了身子自御座之侧迎过来,扶着小皇帝端端正正的坐在龙椅上。
乾清殿内只剩下小皇帝、摄政王和侍候的宫人,殿外百官跪列。
春日的骄阳将明媚的光铺满皇城,韩玠站在乾清殿中,侧身时便能瞧见外头整齐的汉白玉阶和护栏。殿外跪着几位皇亲,往后是按品级跪列的百官,再往远处则是巍峨的宫殿。那明黄色的琉璃瓦映照着阳光,有点刺眼,层叠的屋檐之上飞龙舞兽,就连檐头的铁马都要肃穆庄严几分。
再往外面就该是森严的宫门城楼,而后是波光粼粼的护城河和青青杨柳,朱雀大道两侧是繁荣的酒肆楼阁,有达官贵人经过,亦有贩夫走卒穿行。那条大道贯穿外城,出了外城的门,便是郊野,是整个天下,是万千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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