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湘湘恨铁不成钢地瞪她一眼,然而当着那么多人,到底不好说些什么,只是低头从随身荷包里摸出两条手帕分递给无双与无悔。
“这两块手帕是我和阿瑶一起绣的,送给你们做见面礼。今日起咱们就是同窗了,大家要和睦相处。阿瑶是晚辈,要事有什么做得不周到的地方,还请你们多包涵。”
其实不管是柿子还是手帕,都是俞湘湘一人的心意,贺瑶并未参与其中。
然而她所说就是心中所想,几人同窗学艺,自然得和睦相处,不然成日里把心思花在争斗口角上,根本不能踏实学到东西,岂不是白白浪费了时间。所以,眼见贺瑶一进门就得罪人,身为人家表姑姑的俞湘湘只能主动出面打圆场。
姑娘们之间风起云涌一波又一波,被视作“监工”的贺文彦全无所觉。
从一踏进这间课室开始,他全副心思便都放在陆珍娘身上,试图找出她与结发妻子相似之处。
谭笑萍遇难时尚未满十八岁,是个容貌秀美、珠圆玉润的可爱少女。陆珍娘却偏瘦,身上颜色暗淡的斜襟长袄与马面裙明显偏大,越发衬得她身形单薄。至于面容,自眼睛而下以深色纱巾遮挡,什么也看不到。而那对眼睛……
贺文彦一对上那对眼睛便如遭雷击,完全失神。
十多年了,身形改变不稀奇,可那双眼睛,他不会认错。
两人新婚燕尔时,谭笑萍年少爱娇,每每稍有亲热便羞得以丝帕遮面,只露出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似喜似嗔地看着他。
夫妻两年,六百多个日夜,那些情景早已刻在贺文彦的骨血之中,永远不会忘记。
即使那双眼眸早不复当年明亮清澈,眼角也添了皱纹,与当年变化极大,他也不会认错!
俞湘湘与君家姐妹寒暄过后,陆珍娘便示意大家即将开始上课,请到各自灶台前站好。
贺文彦依旧直挺挺地站在厨房正当中,不进也不退,只是神情激动地盯着她看。
陆珍娘不悦地皱眉,低声与离她最近的无双耳语几句。
无双立刻小碎步来到贺文彦身前,探手拽一拽他袖口。
贺文彦愕然回神,只听无双道:“贺家舅舅,陆先生要开始授课啦,她的食材搭配都是家传秘方,闲杂人等不能留在这里,若是舅舅不放心阿瑶,可以退到厨房外面听不到屋里声音的地方去等。”
这番说辞表面合情合理,话里话外却有影射贺文彦偷学秘方之嫌。
无双本以为他必会拂袖而去。
谁知贺文彦还当真命人搬来鼓凳,摆在檐廊石阶下正对着房门处,一屁股坐下去,再没有要走的意思。
这是等着捉她们错处?
无双不得不这么想。
虽然这位亲家舅舅向来脾气甚好,待她也算不错,但那都是在贺瑶未出事的前提下。如今……虽然楚曜口口声声说贺瑶的婚事不是他的手臂,但她信,大公主府的人会信吗?
陆珍娘今日教授的是皮蛋瘦肉粥。
这味粥说起来平淡无奇,但越是平常的饭菜越见功底,想做得让人品尝后回味无穷,越是艰难。
无双心有旁贷,总是回头去看大驸马,皮蛋切得散了架,肉丝拆得大小不一,前前后后被陆珍娘意思着打了好几下手板。
不过她有多年基础,就算心不在焉,做出来的东西味道也不赖。待陆珍娘品尝后表达了赞许,无双便翘着尾巴招来乞巧,吩咐道:“找个小厮送到郢王府去,就说是我亲手煮的,让他一定要吃光,不然以后不理他。”
那个“他”,指的当然是楚曜。
无双一脸娇嗔,陆珍娘既觉好笑,也由衷为她感到开心。
然而,当她转身去看贺瑶时,面上的笑容立刻被呆滞取代。
贺瑶不知为什么气鼓鼓的,为了撒气一般,胡乱往铁锅里倒泄各种调料,根本没照陆珍娘教导去做。陆珍娘看过来时,她正倒提着醋瓶,眨眨眼一整瓶醋已见了底。
陆珍娘探头一瞧,那一整锅粥颜色浓黑得根本看不出谁是皮蛋谁是肉,味道可想而知。
贺瑶身份摆在那儿,大驸马又亲自“监察”,她也不好责备什么,深呼一口气强压下怒火,转身去看俞湘湘与无悔的成果。
好在两位姑娘都算心灵手巧,做得都不差。
临下课时,陆珍娘瞥一眼稳坐门外的大驸马,淡淡道:“今日这堂课,下课后还有任务。这锅粥你们要送给最亲近的一位男子品尝,有未婚夫的,就如无双,可以送给未婚夫,还未说亲的,可以送给父兄。”
贺瑶的未婚夫远在千里之外,那锅恐怖的粥显然送不到对方肚里,她又没有兄弟,整锅粥自然原封不动送到贺文彦面前。
他只尝了一口,便推得远远的,再不肯碰。
“我就说不要学吧。那位先生根本不行,我完全照她教的做,结果却难以下咽。”贺瑶睁着眼睛说瞎话。
她们家又不是请不起先生,为什么要到汝南侯府去搭伙上课,没的叫人笑话。
若是换了旁的先生,贺文彦或许就被糊弄过去了,然而他心里认定陆珍娘就是原配谭笑萍,她的手艺如何他最清楚,完全不信贺瑶的胡话,反而板着脸把女儿教训了一顿,命她往后虚心求救,若再胡闹生事,就要家法伺候。
高门贵女要学的东西很多,厨艺课并非每天都上。
每逢不上课的日子,陆珍娘便上街去采购下次课需要的食材。
其实这些事可以交给君家专门负责采买的下人,不必亲力亲为。但陆珍娘认为于烹饪一事上,食材好坏也非常重要,她亲自挑选出品质最好的食材,才可以在上课时与次一等的食材相比较,让学生们也懂得辨认食材的方法。
这日,她像往常一样上街,到山货铺子里走一转,买了些新鲜的银耳,打算趁入秋教女孩子们煮银耳羹。
陆珍娘是老主顾,掌柜知道她是侯府里教大小姐们烹饪的先生,从来都格外热情,每次弓腰端茶递水,还不忘亲自提着货物送出店门。
“掌柜的,多谢您,我还要到别处逛一逛,您先回去吧,别耽误了您店里生意。”陆珍娘如常客气道谢,从掌柜手里接过红纸包,转头便往旁边的巷子拐去。
身后不远处有脚步声疾响,仿佛追着她一般越来越近。
时近晌午,巷子里人来人往,陆珍娘并未在意,只管加快脚步走她自己的路。
“笑萍,等等我。”身后传来气喘吁吁地喊声。
陆珍娘并未作出任何反应,仍然按照原来的节奏,大步向前。
☆、112|6.110.111
第一百一十一章:
贺文彦见她对自己不理不睬,脚步一滞。
难不成搞错了?
然而他很快想通,依贺采琼所言,陆珍娘八年前已来到汝南侯府,若她想与自己相认,早就主动寻找机会,不会等他找上门来。
这也合理解释了为何陆珍娘对他相逢对面不相识的态度。
贺文彦加快脚步,小跑起来,终于赶到陆珍娘前面,伸臂拦住她去路:“笑萍,是我。”
“大驸马?”陆珍娘微微沙哑的声音从帷帽后面传来,“你记错了,我名叫陆珍娘。”
她的语调冷淡而不失礼貌,长纱从帽檐处垂下,将整张面孔遮的严严实实,看不到神情,也看不到双眸。贺文彦完全无法猜测她心思如何。
“笑萍,我在那边茶楼里订了雅间,我们上去谈。”
“大驸马,”陆珍娘依旧冷淡,声音里还带着一丝无奈,“我是陆珍娘,不是……不是什么笑萍,你认错人了。”
贺文彦急道:“我们夫妻一场,亲密无间,我怎么会认错。”
“我是嫁过人,不过夫君只是个农夫。”陆珍娘道,“大驸马,对不住,我还有事忙,您也知道我受雇于汝南侯府,每日都有许多功夫要做。劳烦您让一让,我好过去。”
贺文彦随陆珍娘手指方向看去,见路边围了许多人看热闹,心中一惊,事情还未确认,可不能传出任何流言蜚语。
他连声致歉,不得不让开去路,放走陆珍娘。
然而人可以走,他的一颗心却始终难以平静,想起贺采琼提及过,陆珍娘有一子名为陆安,在陵光卫任职,于是租了一匹马,牵着来到陵光卫衙门外。
贺文彦一心想见陆安一面,又怕打草惊蛇,惊动大公主等人,不敢麻烦守卫进去通报找人,只好盯着秋日艳阳站在对面路边,眼巴巴干等。
陵光卫衙门事务繁忙,进出往来人员不断。贺文彦从未见过陆安,不知他究竟生得如何模样,然而等了一个时辰上下,在十来个结伴走出,身穿统一服侍的侍卫中,贺文彦一眼便注意到其中一人。
原因无他,那人生的像他,除了高一点,黑一点,壮一点,面孔严肃些,简直仿佛同一个模子里印出的月饼。
眼看他们纷纷上马,即将离开,贺文彦当机立断,爬上马背,赶着□□马儿朝那年轻人而去。然而马儿跑没两步,他便握不住马缰,几乎要被颠簸下来。
“救命,救命!”贺文彦大叫,他虽是借故与对方相识,但在马上将落未落却并非假装,他本就是一介书生,不通骑射。
陆安刚在马背上坐稳,忽地听到有人呼救,转头一看,一匹枯瘦老马驮着一名坐得歪歪斜斜的华服美貌中年男子朝他冲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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