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冷眉冷眼的女子,心中门儿清,说得高高在上,没心没肺:
“你请人治好我的手脚,不过是好将我赶走而已,所以,不要指望我谢你。之前,我哥哥讨厌你,对你有误会,我承认,是我在他面前说了些无中生有的事情。可是,你也不要自得,以为自己有本事让他信任你,对你千依百顺。其实,他记不得你,疏远你,甚至讨厌你,仇恨你,都不见得是坏事。你莫要忘记了你的克星命,你越是这样缠着他,说不定反倒害了他。”
这一番话,让她在后面的无数个日子里,备受煎熬,此乃后话。
只是,彼时,只当那阿依莲爱而不能,求而不得,胡言乱语而已。加之前脚送走了西凌人,后脚就来了东桑使者。那东桑小王爷的华丽排场,和层出不穷的妖娆花样,让她应接不暇,焦头烂额,便暂时扔了这颗种子在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里,几近遗忘。
且说东桑人抵京那一日,夜云熙亦随着太常寺官员,出城接迎。一身宫装,垂手腹下,顶着明晃晃的艳阳,站在明德城门下等。
曦京人喜欢看热闹,尤其喜欢看漂亮花哨的热闹。上个月西凌人来,赫连托雷,一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穿一身彩绣胡服,宝石挂饰,领着一干同样珠光宝气的草原儿女,骑着高头大马进城。曦京人就将从明德门进来的整条朱雀大街的两侧辅道,挤来个水泄不通,看得哈喇子流。
而这次,远远看着官道尽头,迤逦而来的仪仗队伍,夜云熙不仅替身后城内的那些曦京人担忧,尤其是那些一大早就在街道两边等候的女孩儿们,莫不要兴奋得晕过去才是。
一溜烟的宝马香车,华盖大木,七宝流苏,执仗与随侍的,不是大马金刀的重甲侍卫,而是清一色的双髻少女,清一色的素纱轻衫,粉蓝腰饰,还有那清一色的眉心一点朱。
长长队伍,款款行来,如一群释梵天女入凡尘。待行至城门下,那翩翩佳公子从马车中跳出来,众人只觉得妙不可言,那面如珠玉,浑身流光的儿郎,确实不该用须眉男子来衬,就该用这些如花少女来托。
如鲜花烘美人,众星拱明月,在清一色的清丽柔美中,他就是最夺目的焦点。他亦是眉心一点朱,却柔中带刚,雌雄难辨,却摄人心魄。
接下来,礼乐声中,城头炮鸣,双方礼拜,圣旨接迎,套话寒暄,按照接迎外邦使者的规格,一应做完。末了,那妖孽幽幽行至她跟前,故人两相看,皆笑而不语。
“一别两年,姐姐一点都没有变。”终是还有些少年心性,熬不过她的沉着气度,先出声叙旧。
“你倒是长高了些。”夜云熙这才笑着回他,竟要微微仰头去触他眼神。两年时光,万水千山,她哪能不变?只是眼前这人,倒是长高了不少,且那通身气度,蜕了许多青涩毛躁,多了一些成熟风流,越发妖娆。
“嗯,好像都比姐姐还要高些了。”澹台玉顺着她的话,抬手从她头顶一横,比至自己眉眼间。前一刻在比身高,下一瞬,却跟变戏法似,从袖中翻出一朵花来,迅速插她发髻上,赶紧退开两步去,凝目一赏,又拊掌笑说:
“来时路上,在路边山坡发现这朵‘菱花湛露’,未曾这粉蓝的牡丹,配姐姐今日的紫色宫装,竟是绝配。”
这两国邦交,广庭大众下,礼节仪式之上,他往她头上戴花?夜云熙突然有种预感,接下来,她会死得很惨,不仅是在漫天的朝野八卦中,更实质性的,是将军府里,黑脸天神那一关。
可是,戴都戴了,她又不能翻脸,连手都不能抬了去摸,只能当做无伤大雅的潇洒风流,堆了笑意,稳了身形,维持着主人该有的大方与优雅,接着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就在众人转身,准备入城的一瞬间,她眼尖地瞧见,长长的车队最末端,那辆很不起眼的马车里,跳下来一个很不起眼的人,同样是素纱轻衫,粉蓝腰饰,同样是眉心一点朱,与其他随行侍女没有什么两样,然而,她却一眼就认出来,那人是谁!
“姐姐,在寻什么?”澹台玉见她蹙眉凝神,脸色突变,便侧头过来问她。
“没寻什么,走吧。”夜云熙回头,笑了笑,若无其事,施施然将那人引入城门。
入城,过朱雀大街,遂引起那些曦京女孩儿们的欢喜惊呼,兴奋尖叫,还有那些漫天砸来的鲜花。
……
那年五月,拜东桑使者一行所赐,眉心一点朱,迅速成为风靡整个曦京城的时尚。下至坊间花娘,上至宫中妃嫔,都跟这东桑风尚。据说,皇帝一日来了兴致,将就那支上书房里的御览朱笔,亲自给某个爱妃画了眉心一点砂。
然而,只有一对夫妻,不追这炙热潮流,厌恶那眉心朱砂,可不就是永兴四坊尽头的凤大将军家,究其原因——
凤大将军说,见着那一点朱,就想起那个不男不女,给他的夫人乱戴花的东桑小淫王。
将军夫人说,见着那一点朱,就想起那个将自己伪装成随行侍女,暗中奸诈使尽的东桑女皇。
第四卷 画锦堂 第一百六十四章 曦京十日游
至那日入城之时,瞥见一眼澹台月,后来竟再也没见过。
每次与澹台玉相见,夜云熙就先伸颈探头,往他身后的一群侍女中寻。澹台玉问她寻什么?她索性就直接问他,你皇姐呢?
澹台玉也不避讳,答得干脆,在曦宫,跟陛下谈呢。说是这两国邦交,条约交易的讨价还价,干系国运之大事,他皇姐不放心他乱来,还是要亲自与曦朝皇帝谈的。而他,只负责招摇过市,游山玩水。
夜云熙心中好奇,这神神秘秘地,躲在曦宫里谈判,也不知究竟是谈些什么?谈什么其他的,她可以不管,可这澹台月,之前就算计着要什么狐王之血救东桑国师之类,且那花花女皇,莫不要将她的人给谈进去了才是。
想去找云起探一探,可如今她释尽手中权势,且为了避嫌,也不好贸然去过问国事。便在澹台玉那里探口风。澹台玉满口哈哈,只说此事与你我无关,又要她带他游览曦京十景。
夜云熙有些不耐,冷了脸问他,彼时你潜入曦京,还没有游够吗?哪知这厮来了一句,那时一个人瞎走,与今日姐姐领着游,岂能同日而语。
遂日日干着这无聊的差事,陪东桑使者游曦京十景。
第一日,观镜湖映塔。曦京城偏西边,有一方圆十几里的天然湖泊,水面开阔,清澈如镜,倒影着湖边一双白塔,是曦京人闲暇出行的一处盛景。
澹台玉兴致勃勃地登塔,游湖,临走时,还在塔下捏泥人的手艺人那里,捏了个他自己的模样,赠与她。
夜云熙瞧着那彩泥小儿,传神面目,粉墨穿戴,捏得精巧,便傻傻地捧回了家……
第二日,赏十里繁花。曦京城南边,地势平坦。十里官道两旁,尽是花农苗圃。曦京人爱花,一年四季,花种不断,这五月里,更是繁花似锦。
澹台玉揣了个锦囊钱袋,散财童子般,一路走,一路买。挑着最别致的品相,最稀有的品种,能搬走的,连盆端,搬不走的,咔嚓一枝剪。回城后,齐齐送到大将军府来。
那些花,她也确实喜爱,就命紫衣领着一干丫头与花匠,一处一处地插瓶摆放,一盆一盆地移植重栽……
第三日,跑马乐游原。曦京城出东门,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浅草古原。天高地阔,茫茫旷野。曦京人在家憋闷了,皆喜欢牵了马,上这里纵横驰骋一番,清醒清醒脑子,活动活动筋骨。
澹台玉牵了马,却又不骑,上了乐游原,便寻了个平阔草深的背风之处,凉棚帷幕,矮几地席,饮食点心,命几个劲装侍女去猎兔烤肉,再由一大群莺莺燕燕候着,开始吃喝。
她亦陪着,在那青草地席上,手撕横咬,放开了吃,又在旷野暖阳中,倒地眠了半响……
傍晚归家之时,正巧赶上凤玄墨从京畿大营中回来,与她执手入府,一路回屋。
那人听她说了几日情形,便猫着腰,将那搁在案头的泥人端详了片刻;将屋内屋外,满眼的鲜花,扫视了一番。又凑过来嗅了嗅她发间的青草味,捉了手,闻了闻那尚未洗净的烤肉味。然后,笑了笑,在她脸上亲了亲,一副宠溺模样,无多话。
待得入了夜间,床榻之上,她才意识到,自己闯祸了。
那人压了她在身下,要得有些狠,又翻来覆去,一番索求。酣畅淋漓之后,埋头在她颈间,才将那幽怨牢骚,闷声闷气地吐了出来。
说她一副比花还娇的模样,就算自己不招蜂引蝶,也有些狂蜂浪蝶追上来围着绕,又不能禁着她,成日在深宅里,足不出户,真是头疼得要命。
一席话说得,似乎他才是那深宅怨妇一般。夜云熙就算是看清楚了,这人不是一般的小气,记仇。连赫连托雷那七岁小儿的飞醋也要吃的的,还是不要轻易地惹他为妙。
翌日,忍着腰酸背痛,继续去干那莫名其妙的陪游差事,但也学乖了些。后头几日,澹台玉依然是变着花样,每日一礼,倒也不是贵重俗气之物,只是些坊间的可人小件,若是拒绝,反倒显得做作。
夜云熙便不客气,能吃的张嘴就咬,不能吃的,转手路人,反正瞬间就毁尸灭迹,不给那人瞧见和发作的机会,更不会傻乎乎地,在他面前眉飞色舞地讲,徒惹他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