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那清心寡欲的模样,又让她恶趣味地怀疑,是不是在失了记忆之时,还失掉些其他一些东西,便连在那桂花酿圆子里下点助兴之药的法子都想过,终是怕触痛了那逆鳞,连书房都没得进,才作罢。
倒是正月里那次去凤国公府赴宴,让她尝到些甜头。那人人后对她寡淡,人前倒是顾及她颜面,挺能做戏的。这假戏多了,说不定就成真了呢。于是,她便挖空心思地寻些应酬,反正这春日里,曦京贵家的交往由头,本来也多,游春赏花,踏青修禊,曲水流杯,还有那些婚丧嫁娶,弥月寿辰,迎来送往的,若要认真起来,日日都有消遣去处。
隔三差五地,她就将这些应酬拿去询他,什么沈相大人家里,杜清巧生了个大胖小子,理当去道贺啊;明家老夫人办百花会,想给那宝贝儿子明世安挑个中意的娘子,比宫里选妃还热闹,请她去做什么赏花使啊;什么柳家老爷子宝刀未老,迎娶了第九房妾室,她想去看看那碧玉年纪的小新娘啊……
总之,什么辙都想过了,凤玄墨却不接招,每次都凝目沉吟了,说什么内宅之事,公主自己打理了便是。多几次,她亦总结教训,是不是她寻错了方向,这内宅之事他不感兴趣,那便找些男儿有兴趣的,便撺掇邢天扬请他上平康坊喝花酒,怂恿裴炎邀他去乐游原上跑马,甚至威逼利诱明世安,要他请大将军入夷山狩猎,哪知这宅神,依然岿然不动,只想安静地看他的兵书。
眼看到了三月里,这大好春光,都付与似水流年。夜云熙只能在青鸾紫衣面前,仰面长叹,春衫渐薄,曦京女儿家,个个花枝招展,争奇斗艳,她却不敢挑些蝉翼轻纱穿上身,那左臂玉肌上的守宫砂印,她实在是不好意思给别人看见。
终于,三月十五,傍晚时分,宫里派人来说,出西域使柳河洲回京了,明日上午,陛下召百官于朝堂接见,下午酉时,则在莲华宫设接风宴,届时请公主与大将军赴宴。
传讯的公公走了,她又独自一人用了晚膳,等搁了碗箸,漱了口洗完手,才反应过来,任那心头的欣喜与失落,交织弥漫开来,在那堂中来回地走,不知道该先做什么。
其一,这陛下御旨召的宫宴,风玄墨总不至于推脱,那人前的恩爱夫妻,又有得做了;其二,她的三哥,去西域去浪了两年,音信全无,终于浪回来了。可这两年未见,物是人非,明日要见,就得神清气爽,雍容华贵地去见,不能让他瞧出半点不如意,徒惹他伤心;再者,这返京使者的接风洗尘宴,按惯例,整个曦京贵圈都要在场,她亦得好生拾掇打扮了,决不能让这些势利眼瞧出,她嫁了个穷将军,还是个备受冷落的弃妇。
于是,赶紧让青鸾和紫衣帮着,香汤沐浴,桂油润发,凝露熏面,蜜膏敷唇,又与那两丫头商议着,一阵精挑细选,确定明日的发髻头面,服色佩饰。那两丫头也是争强好胜惯了的,一听是明日那种场面,也跟打了鸡血似的,一阵翻箱倒柜,叽喳进言,那架势,势必要将她整成一个艳压群芳的花神,才肯罢休。
主仆三人,就这样边打闹边折腾,不觉入了深夜。夜云熙突然才想起,今夜竟忘了去骚扰她的大将军,明日宫宴之事,也还未与他说。便轻挽了软干的头发,套一袭齐胸的轻纱襦裙,下阶过庭,往东厢的书房跑去。
上了门廊,转过墙角,心下期待,就想要欢快地推门,雀跃而入,那门突然开了,里面那人正要出来,她收不住势头,便扑上去,与他撞了个满怀。
刹那电光间,她脑子转得飞快,这……扑都扑了,索性就赖一赖吧。那人本能伸过来抱住她的手,熨帖着在她腰背上,隔着轻纱,尚有烫意。
头顶发间传来的呼吸,一声声绵长,一口口深嗅。她自知,她可是刚刚才将自己从头到脚,香花蜜露里浸过一回的……
可那柳下惠,一番深嗅轻闻之后,却别开了头,手上发力,将她扶正了,再撤开了手,眼看就要绕过她出门去。
她才想起,她扑进来时,他正拉开门来着,便追着他的身形问来:
“这么晚了,你还要出门吗?”
“我……去廊下看看月色。”
他说得没好气,她亦听得稀奇,那要去看月色的人,却是展了双臂,将门拉拢合上,再转身回屋,径直往书案前坐了,依旧捧着书看。是不是本来要去看月色,她一来,就扰了他兴致了?
她自觉灵醒的脑子,就有些钝了,看不懂这人的脸色,也看不进他的心。不由得双手抓裙,站在那门边,有些局促,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几步上前,与他说正事:
“明日,柳河洲回京,陛下在莲华宫设宫宴,要我与你同去……”
“柳河洲是谁?”凤玄墨抬起头来,依稀想了想,终是疑惑问她。
“我三哥啊,从小一起长大的,比亲哥哥还亲。”是了,他连刻骨铭心的,都抹的一干二净,那些于他不甚相干的人,怕也早就淡出记忆了吧。可是,于她而言,柳河洲岂又能等同于其他人?他这么一问,她便很自然地,脱口随心答来,声音里带些暖意,又着实期待着明日去见那个说不定被西域风沙晒黑了的玉面风流浪荡子,脸上也浮出些笑意。
却不知为何,又惹着那黑脸天神了,那人顿了片刻,沉着声音,问她:
“他回来,你很开心么?”
“当然……”她本还想顺口接了的,都兴奋了一晚上了,如何不开心?少顷,才咂出来,那人的语气里,是明显的不悦。当即如被浇了一盆冷水,硬生生地将话吞下。
又见着那人依旧一副冷面冷心的模样,兀自坐着,垂眸沉脸,当她空气一般,且还是那种他只需轻袖一拂,就能将她扫地出门的……空气。
突然间,两月来的不懈斗志,垮塌了一地。她觉得好累,为什么,总是剃头担子一头热?不管她如何努力,使出浑身解数,他都没有回应。他只当她是个陌生人,她进不了他的世界,也入不了他的心。
春夜薄衫,本就清冷,加之心头发凉,更觉得此处不胜寒,她便彻底没了与他多话的兴致,慢慢地转身,默默地往外走。行到门边,半开了房门,终是忍不住,侧身回首,将心中委屈倒了出来:
“阿墨,我今夜,本来是很开心的,不单是因为三哥回来,更多的,是想着明日能与你出行……自从进到这将军府,两个月了,我就没有一日是开心的。花烛夜的折辱,放到哪一户曦京人家,都是可以闹翻天的事,我忍了;阿依莲的心机,遇到哪一家的主母,都没有她的容身之地,我也忍了。我成日里,都在绞尽脑汁,想着能与你靠近一些,又成日里,都绷着心神,怕一时骄纵,让你不喜。唯独盼着,在那人前,你顾及颜面,反到与我还亲近些。可是就连这点愿望,你也从不愿……将就我。”
说完,也不去看那人是何神色与动静,兀自出了房门,又反手替他关了,往那庭中去,任由泪糊了双眼,心碎了一地。
她已经放下所有自尊,卑微到了极致,都换不来他的心意,她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第四卷 画锦堂 第一百五十三章 我从西域来
三月十六,莲华宫宴,从大殿一直到殿外池边,皆设酒桌坐次,酉时开席。
华灯未亮,丝竹先起,佳肴未上,醇酒飘香。宫人侍女们低头穿梭,豪客贵女们陆续登场。
衣香鬓影,谈笑风生中,大将军手执他那新婚的公主夫人,入了莲华宫门,绕着那莲华池边,款款而来。
那样一对璧人,自然瞬间成为众人的焦点,大将军英武有神,玉树挺拔,一张似融非融的冰山脸,似笑非笑,不时地转头,牵扶身边人,可又似乎写满了“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几个字,看得席间的贵女们,怅怅地收敛起那垂涎目光。
再看那公主新妇,云鬓简髻中,藏金点翠;坠珠抹额下,眉眼如画;金绣腰封,压着一袭坠地铺撒的水蓝百幅纱裙衫,既显了不盈一握的楚腰,又衬了那玲珑有致的高挑身材;金钏缠臂,坠以轻绡挽臂纱,即遮了那玉臂冰肌,又带些月中仙子下凡的飘逸。明明在这华丽宫宴中,比起众人的浓抹盛装,显得素淡了些,清冷了些,却偏如一支空谷幽兰,隐隐行走含香,又如一缕山林清风,让人神清气爽。
那些夫人女子们,自然是有些不服气,甚至有斜眼撇嘴,交头接耳的;可席间的男子们,却皆是直了目光,一路盯着瞧过去。
由宫人们指引着,寻着席间坐定了,夜云熙才暗自松了口气,这春日入夜,清风微凉,竟有些背上微汗。幸好,没有听紫衣那死妮子的,将自己整成一个珠光宝气的花神,到这整个曦京贵圈面前来丢人现眼。
“他们都在看你。”身边凤玄墨低低的说,听不出是不满,还是骄傲。
“当然,我今日这么好看。”她偏头微笑,好不谦虚地回了过去。她有些闹不明白这人,昨夜,也算是不欢而散,气得她撒了一堆的泪,可今日一出门,他还是给她存了颜面,至少,那张千年不变的冰山脸,有些消融之意。
此刻抵了他一句,也不见他变脸,她便转开头去,一一去瞧席间的众人,实则是寻那两年未见的柳三郎。左右远近都寻遍了,正诧异为何不见人影,突然一个回神,那金冠玉面的浪荡子,坐在正对面,举了角杯,朝着她笑得灿烂,惊得她抬手捂嘴,亦跟着笑颜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