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眼见着那星眸火焰,丰唇紧闭,那花了一夜才稳下的心神,突又被掀翻,明明是他嫌弃她,先在还要来管她?遂不甘示弱,挑了柳眉看着他,冷笑说来:
“你看这是谁家的马车,我昨夜便是去了哪里。”
说完,从他身边,直腰昂首,无视而过,进了府门。过了影壁,微微驻足,侧头去听身后动静,一阵马嘶蹄响,估摸这那人,应是出门去了。那训军的教头,是个吃力费时的活儿。
回眼看着这新起的府邸,新里透着简,少了份世家的深韵,未摘的红幔,触目残红。深深地吸了口气,突然起了种心思,她现在,不能去与他斗气,也不能被他一个冷眼脸色,一句不悦话语就吓退,她要先做了这将军府的主人,再去做他大将军的夫人,先收复了他身边的所有人,才去征服大将军本人!
于是,回房,更衣,梳洗,素锦简服,便于行走,浅妆饰颜,遮了倦容,然后简单用了些吃食,就带上青鸾和紫衣,开始摆出主母的架势来,准备接管这大将军府。
先是,将府内前前后后,几进院落,厅堂厢房,回廊园子,大致走了一遍,心里有了数。走过昨夜那园林深处的伤心地,那莲姑娘的清幽住处,也走过修竹掩映下的一处隐蔽院落,那疯癫亚父的居所,皆忍了冲动,过门而不入,暂先往心边上挪了,腾出心思来,先做别的事。
便在那正屋堂上,一杯清茶,一张圈椅,端着身子坐了,青鸾和紫衣一边候一个,再将这府里上上下下,好几十号奴仆,齐齐召集在堂下,挨个地传进来问询,逐一地打赏。总管、账房、小厮、门房、护院、丫头、花匠、厨娘……个个红包捧得乐颠,也被问得够呛。
每个人有几两心思,这新主母凤眼一瞥,似乎都看得穿,每个人该是什么具体差使,那朱唇一启,又都说到了要害上。这正月的寒天里,那些问完话的家丁奴仆们,抬脚出门来,却少有不抹把汗的,抹完汗,才敢去沾那份大将军新婚的喜庆,寻个无人处,赶紧数一数那沉甸甸的封赏。
这一转悠,一问话,半天功夫,也就这么过去了,但这主母威严,赏罚规矩,也算是定下了。总算歇了口气,回屋里吃午饭,一边吃,一边心里又开始盘算开了——
她发现,这大将军府,还不是一般的穷。训军教头的职位,官品低,俸禄也低,可偏要撑起一个大将军府的门面,真是捉襟见肘。那账房上,已经在入不敷出,寅吃卯粮。
这诺大府邸,处处都要花钱。那前堂后屋的空架子,得需些不计价钱的好东西,慢慢陈设,方显贵气;后头的大花园子,那些叠石假山,活水清泉,花香树影,也是日日都需得大把银子来养,几日荒废,就显破落;这好几十号家丁奴仆,都要吃饭,都要工钱。还不说那日后与曦京权贵之间的往来应酬,更别说,要养她往日的骄奢生活。
一番思量,午饭也吃得没胃口了。她几时是为银子犯过愁的人,以前有柳河洲,财神爷似的,替她生财,财源滚滚,养上八千私兵,都不在话下。可那厮,现在也不知流落到西域哪个温柔乡里,跟哪个胡姬缠了鬼混,乐不思蜀,也没个消息。那枚可以将柳家当银号取的金钱币,她当初给了风玄墨,不知所终,也不好去问,即便是要了回来,她也没那脸皮,因为穷得揭不开锅,而去柳家讨口似的伸手要。
她到是曾有过富庶的汤沐邑,可是,当初北嫁之时,被兑换成嫁妆了,而那一百零八车嫁妆,又几经波折,有些扑朔迷离……
巧的是,她这厢犯愁,是不是该找皇帝谈一谈,午后过点,皇帝就来看她了。说是清晨见着她那模样,不放心,还是捡了个这午后空隙,来看看。
可那皇帝入了内堂坐定,见着他皇姐,胭脂遮面,也掩不住那青色眼圈,却是一脸财奴的精亮目光,只字不提昨夜的难看,只伸手向他要嫁妆,他才觉得,自己是自投罗网。
“陛下,我出嫁北辰之时,曾有一百零八车陪奁滞留在辰国南关城。在栖凤城那几日,就听那边过来的商旅们说,那些嫁妆,一夜之间不翼而飞,好像是给神通的香雪海马贼劫了……”夜云熙说到此处,就停下来,拿那青肿红眼,直直地盯着她皇弟。
“果然瞒不过阿姐,是朕要了回来,这两年频频征伐,那妆奁,拿去充军饷了。”皇帝也不隐瞒,答得直接。
“我嫁给西凌王赫连赤那,你给西凌王庭的国书上写明了,八千鸾卫作嫁妆。你知道,西凌人是认了我这个王后的,托雷小大王至今叫我母亲……”言下之意,她对西凌王庭是有些影响力的,曦朝要对西凌继续施加影响与控制,就不能亏待了她。
“那八千鸾卫,现属京畿驻军,依旧扎营在木樨镇。只是,如今就算给了阿姐,阿姐也……养不起。”皇帝有些犯难,可那直白话语中,亦有为难她之意。
“那不就结了,一百零八车妆奁与八千鸾卫,这两笔嫁妆,我都还给了你,你是不是该给我换点别的?”
夜云熙瞧着那愁眉苦脸的皇帝,笑着说到,一如幼时,戏那贪心的黄毛小儿。她本就无意要回一百零八车妆奁与八千鸾卫,只不过做了个话套子,这小气鬼,还真的往里面钻。
“阿姐……想要点什么?”皇帝苦笑,却又只能大度地随她索要。
“西凌王庭的每年进贡,或者燕山十六州的每年税赋,你任选一样,在其中十里抽一,作我的汤沐资。”她试着伸手,却不贪心,要得不多,十里抽一,养得起她的大将军,就成,狮子大开口,要多了,皇帝反而心痛。且这两样里面,都有她曾赴汤蹈火的功劳,皇帝自然懂得。
果然,皇帝爽快应了她。见她已经开始在满门心思敛财,便知她心境无大碍,便托口说下午还有御书房朝臣议事,赶紧撤身去了。
送走了皇帝,夜云熙这才松懈下来,宽了衣袍,往榻上靠躺了,借着那午后才钻出来的冬日暖阳,半天好眠。这有财伴身,果然是倍增安全感,这陌生的将军府,她也不排斥了,那变得陌生的人,她亦觉得,更有勇气去靠近了。
心下安稳,就睡得香甜,一觉醒来,已是黄昏,想着这晚膳的问题,便问大将军回来没,青鸾早已摸得清楚,说大人在军营里吃饭,夜间才回来,让她自便。
怕是躲她吧,就这么不喜她,与她共坐一桌用餐,也不愿?突然就觉得午间囫囵吞下的一餐,尚未消食,又瞧着今日这夕阳甚好,便起了心思,想到那花园子里去走走。
青鸾和紫衣赶紧跟了,随她去后面,至那圆形门洞处,她回头瞧了瞧这两个拉风的丫头,突然觉得,这自家宅里转悠,还摆着公主的谱,若是那人知晓,又要说不喜欢了。遂摆摆手,让两妮子一边歇了,她一人进去,静静地走走。
一步跨进那洞天胜景去,又细细地走了一遍,看了一遍。昨夜无心赏景,晨间又仓促扫视,此刻,夕阳映照之下,方觉得这园子,尽显名家手笔,轩亭水榭,花窗回廊,平台曲室,奥如旷如,颇有些散漫自由,天然之趣。
瞧着瞧着,就生出些怪异之感。这新宅府邸,处处显仓促,唯独这花园子,最合她心意。此刻,追问何故,原是有些眼熟的缘故,园林布局,依稀如她丹桂宫中的园子,却又有些方位不同,微妙变化。触目之处,昨夜那处叠石假山矶滩水岸,像极了丹桂宫里那处池子——那年,她要给沈子卿下药,却自摆乌龙,喝了合欢散,让凤玄墨将她扔水里解毒,那人牛一样陪着她一起下水的那处。连那水上凉亭,八宝暖窗,四角飞檐,都好生相像。
看来,她得去询一询,起这新宅府邸之时,那打造园子的人。再定睛一看,突然间,心中未解的狐疑被打断,这夕阳下赏景的心情,也被一扫而光。暗骂自己糊涂,真是吃撑了没事做,跑这里来做什么?
就是那处水岸边上,阿依莲坐在一张木制轮椅上,长袖轻拂,玉指轻拈,往水中抛撒吃食,逗弄水中鱼群。抛开成见,那模样,还真如一深宅闺女,幽居独处,一派悠闲妙曼。
下一瞬,又猛地警醒,庆幸自己来得好巧,巧得窥见了某些人的秘密。不是手脚筋脉尽断吗?几时都能端稳木匣,还能手指捏物了?
夜云熙直觉得,心中那斗志,已经不听使唤,本能地熊熊燃烧起来,撺掇着她,几步上前去,热情地问候那姑娘:
“莲姑娘好兴致?”
第四卷 画锦堂 第一百四十九章 莲姑娘落水
“莲姑娘好兴致?”
夜云熙一声问候,裙摆摇曳,从那平水曲桥上走过去,眼看要行至那莲姑娘身边。莲姑娘猛地侧头,看清楚是她,神色突变,如白日里见了夜叉魔鬼,紧跟着,身子一偏,连人带椅,齐齐滑进池中,溅起的冰凉水花,飞她脸上,亦惊得她有那么一瞬没反应过来。
她就如此可怕,能将人吓得掉水里?那沙漠匪首都做得的狡猾女人,竟能被她吓得掉进水里?
瞧着眼皮下,池水中,轮椅侧浮,人却没了影,敢情这池水,还有些深。
“来人!”她扬声大喊,不远处就是阿依莲的居处,那服侍的奴仆,总该在里面吧。可一连喊了几声,四下寂静,无人应她,心中恼怒,这些奴仆,耳聋眼瞎的,干什么吃的。又想起青鸾与紫衣,被她甩在了园子门口,远水也解不了近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