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至泰安门前,青鸾上前好说歹说,那城楼上一群死脑筋又嘴糟臭的守门卒,举着火烛,俯身看下来,说什么,他们不认识什么公主,也不知凤大将军几时娶了夫人,只认这夜间不启宫门的铁规矩,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开。
夜云熙下马车来,看着那紧闭的宫门,夔龙铺首,九路门钉,这邢天扬领的禁军,果然有些规矩,可是,却用在了她身上。
不觉心中叹息,这人倒霉时,喝水都塞牙缝。又一阵委屈,这宫门里面,好歹曾是她的家,生在里面,长在里面,如今在外面受了委屈,连家也不能回吗?她宁愿站在这里,等寅时宫门开,也不愿返回那空荡洞房里,独自哀伤。遂在马车边站定,跟城楼上的兵卒耗上了。
城门上的守门卒,拿她无奈,只得由她等。青鸾紫衣亦拿她无奈,从车上取了披风,给她披裹了,陪着她站。
就这样,在这寒夜宫门外,护城河边,约莫僵持了有个把时辰,城门上来了个巡查的小将军,那小将军探头一看,应该是看清了是她,接下来,城楼上就是一阵连滚带爬的骚乱,少顷功夫,宫门半开,出来一个人,一路小跑至她身边,单膝跪地,恭敬行礼,请她进门。
原来是明世安。那机灵小子,一边迎她,一边替他师傅赔罪,只说他师傅今夜未当值,这些城门上的卒子们,狗眼不识泰山,怠慢了公主,他等下回头再收拾。而对于她的一身惹眼嫁衣,恍若未见,她半夜进宫所为何事,也只字不提。
终于,这机灵人的殷勤讨好与处事分寸,让她感觉到今夜的第一丝暖意,这小子,嫡亲姐姐在里面做着皇妃,他却甘愿在宫城根边,熬更守夜地当值,且又是一副眼眨眉毛动的机巧性子,怪不得皇帝喜欢他。
便看着城门洞里那一溜烟恨不得钻地洞的守门卒子,笑了笑,对明世安说到:
“收拾他们做什么,奉命行事而已,转告你师傅,泰安门的守将们,都不错。也请他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罚你。”
说完,让马夫将车停在宫门外等候,她带了青鸾和紫衣,往内宫去。行在那高深宫墙下,踩着青石路面,寂静夜色中,只有脚步声,心中倒也渐渐平静下来,她即遭人为难,饱尝那泥泞滋味,何必还要去为难无辜之人?她一句话,免了这些尽职值守的守门卒的罪,也免了明世安擅开宫门的罚,何乐而不为?
那人说,她的性子,他着实不喜欢吗?熙乾三年冬至,她一脚将他踩在这泰安宫门,吹寒风,饮尘土。彼时宫里正在举行冬至大贺朝,她头痛欲裂,要进宫门,那执拗的人,也是跪拦在她马车前,说什么,贺朝之时,不得入内,她飞起一脚,将他踢了个囫囵倒地,也将自己踢晕了过去……
也许是吧,她以前的性子,是太骄横了些,也只有从前那个痴人,才当她是宝,如今,他仿佛换了心,那威武大将军,出入朝野,军营府上,都要讲些颜面,也就不待见她了吧。
入了内宫,找内侍总管高大全,问了皇帝今夜宿在哪一出宫室。冲着那明妃娘娘的莲华宫,径直到了殿前。
伸手一推,或者伸脚一踹,就可以闯进去,将那大曦朝的皇帝,从爱妃的温香被窝里,拉起来,问个究竟。有何不可?很多年前,每逢他晨间偷懒赖床,厌读诗书,她就是这样做的,先前来时,一路上也想着,不管三七二十一,也要这么做的。放眼整个大曦朝,也只有她一人,敢伸手将皇帝从被窝里拖出来,以前是,现在也是。
可是,绣鞋微抬,手指未动,终是撤了回来,转身往那廊下的美人靠上一坐,估计,那廊下的几个宫人,也是跟着暗自松了口气。泰安宫门的守卒她都不恼了,更何况这唯一的血肉至亲?她不过是想找个地方,躲一躲花烛之夜那痛彻心扉的尴尬,这莲华宫的廊下,就挺好。做皇帝不容易,不吵他好眠吧。
这样一坐,又是一个多时辰,天尚未亮,皇帝就晨起了,有宫人进进出出,服侍梳洗。才想起今日正月十六,大年刚过,惯例是大早朝。
她亦去不扰他,依旧廊下坐着。皇帝应是听说了她在外面,衮服未全,头发未整,就跑出来,见她嫁衣未褪,青着眼圈,幽魂般坐在那里,有些懵,赶紧问她何事。
“蚩奴,我没事。我本想来问问你,我去北辰之前,要你凡事不可委屈了他,怎么我一回来,大将军就变成训军的教头了?可你眼下要赶早朝,就改日再说吧。时辰快到,你赶紧整饰妥当上朝去,我回去了。”
说完,起身就走,皇帝在身后唤她,伸手来拉她,她也没有理会,快步出了莲华宫门。仰面朝天,将那满眶的泪水给硬生生倒了回去。
她半夜叩宫门,本来是想问皇帝,那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周遭的人,究竟跟他说了什么?堂堂天子,又是用了什么阴暗手段,逼他就范,勉强娶她这个破落公主?
或者说,她本来是想,像那些在夫家受了委屈的皇家女儿一般,在这个唯一的娘家人面前,哭诉一番:明明在那池州城外,她一箭在心,残留一息,那人抱着她一路疾跑,虽无一言半字,可那眼中的痛与怜,她看得真切,她以为,那就是断不掉的情缘,所以,劫后余生的唯一念头,就是要上赶着嫁给他。可为什么,等她心心念念地贴近他的身边,却突然变了天?
只是,一夜过后,她不想问了,也不想说了。疑惑问得再多,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委屈说多了,皇帝碍于情面,说不定就真要将那禁军教头贬去洗马了。或者说,皇帝巴不得,有个由头,将这功高不赏的大将军,贬去洗马。
身后那两小丫头说得对,深宅之事,能遮过且遮过,何必闹得满城风雨,何必让她的大将军难堪?他喜欢也好,讨厌也罢,都无妨,他至少,给了她一个安身之所。北辰半年,皇甫熠阳三天两头就要逼她就范,她都挺过来了,今后的日子再糟糕,也糟不过那半年。且那半年,夜夜清泪,不就是期盼能再见?如今已然在他身边,她就有勇气,重新来过。
心下渐渐坚定,脚步也稳了,泪也压下去了,一路疾走,出了内宫,行至泰安门内的广场边,才发现,走不过了。那青石广场上,满朝的文武大臣,大车小轿地,接踵而至,停得满当。天色渐晓,她这一身红锦嫁衣,在一片青色朝服中,显得格外扎眼。
昨夜那低调的嫁娶之事,朝中耳目灵醒之人,自然是知晓的,若是让百官齐齐见着,这新出嫁的,这个时辰,嫁衣都未换,居然出现在这个地方,那么,她与凤玄墨,马上就会成为今年朝中趣闻与坊间八卦的开年大戏!
她刚才就想清楚了的,她不想给她的大将军添乱。遂赶紧退身,往一辆马车边上躲了,见着那朝服人群,三三两两,渐渐集结成伍,朝着她身边的二重宫门处来。生怕有眼尖的,将她瞧了出来,情急之中,撇见身边马车檐角的璎珞流苏,结的三叶草形状,赶紧提了裙裾上车,不顾那车夫惊讶目光,掀开车帘,一溜烟就钻进车厢去。
车内那朝官,正要起身出来,被她一冲撞,又给撞了回去坐下,她定睛一看,果然是那个她曾经痴求的太傅大人,赶紧赔笑说来:
“大人,得罪了,暂且借你这马车,躲一躲。”她的笑话,给他看了,也无妨。
沈子卿先是惊讶,继而坐定,借着微启车窗透进来的天光晓色,静静地看着她,神色变化了几番,终是平静,嘴角启了几次,终是未言,那精明之人,一眼就看出了怎么回事,片刻就想通了关节。却只静静地,细细地看着她。
她亦害怕他多问,就一味地朝着他笑,笑得实在是尴尬了,才解释到:
“我的车……停在宫门外了,等这会子过去了,我就出去。”
沈子卿终于回她以浅笑,还是那谦谦温文的嗓音:
“你这身光景,还是不要出去了,就坐我这车,回去吧。”
说完起身,将车让给了她,要上朝去,掀了车帘,突然微微侧头,轻轻说了一句:
“别委屈了自己。”话音中,车帘摇晃,人已跳下车去。
她赶紧唤了紫衣上车陪他,又吩咐青鸾去宫门外,使唤那辆将军府的马车驶回去。一路想着太傅大人那句不动声色的关切之话,一股暖意过心间,她不觉得委屈,曾有天大的委屈,扑面而来,已经被她劈开撕破,踩在了脚下,碾烂成泥。
待过了朱雀大街,往东进平康坊,再入永兴四坊,走到头,至将军府大门前,下车来,提裙抬头,就见着那位新婚之夜撇了她睡书房的大将军,站在朱门外高阶上,刀刻玉琢的容颜,窄腰挺拔的身姿,却是沉了一脸怒色,冷冷质问她:
“公主昨夜,去了哪里?”
第四卷 画锦堂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主母理家当
“公主昨夜,去了哪里?”
那一句带着不满与责难的质问,问得夜云熙心中顿时翻江倒海。新婚之际,正月寒夜,她在外面,流浪了一宿,假山石旁哭过,皇宫大门前站过,宫妃的廊下坐过,别人家的马车里躲过,终是处处虑及他的处境与颜面,将满腔的委屈强行自我化解了,默默地回来。
甚至还下了决心,要与他好好过,他倒好,一大早站在这门上,天神一样的架势,是存了心堵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