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退后一步,抽回手来,低声说:“若您有天不爱我了,我又该如何是好?仗着您的宠爱活一辈子是不成的,我不愿当那群候在后宫里成日等您的女人。我这个人最小气了,不喜欢分享,更不喜欢连感情这东西都要与人争,您若是要我过那种日子,真比杀了我还难受。”
皇帝做梦也没想到她再一次开口拒绝他,并非因为她对他没有那个心,而是出于这样的原因。他想要解释,可话刚出口,她就阻止了他。
“主子,让我安安心心在宫里留到二十五吧。我愿意伺候您,您什么时候想见我了,我有传必到,您拿我当消遣也行,想打发打发无聊日子也行,横竖我也是您这宫中的奴才,您说什么,我都听着。”她红着眼眶瞧他,“只要您还记得有个我,我就心满意足。别的咱们也别计较那么多了,您若真心喜欢我,就还拿我当江南那个昭阳,成吗?别让我往后宫里去,别让我日后没了您的喜欢,也没了出宫的权利。”
皇帝心头大乱,可一片繁杂之中却又生出了希望与欢喜。
她心里不是没有他的,对吗?她只是顾虑太多了,只是不想与人共享他的心,对吗?
他想对她掏心窝子承诺很多东西,可到底给不了她一个干干净净的后宫,他有妃嫔,这是不争的事实,他有皇后,虽有名无实,但到底不能废后。这一刻,皇帝忽然觉得自己很卑微,他的昭阳干干净净,站在那里像是澄澈月光一样,越发照得他自惭形秽。
她说得对,哪怕他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在感情上他也给不了她最公平的待遇,她只要点头,一辈子都是他的人了,可他呢,他还是有那么多的顾虑与抛不开的枷锁。
皇帝就这样怔怔地看着她,最后苦涩地说:“好,你陪着朕。只要你陪着朕。”
你要做什么,朕都从。你不愿去后宫,就在朕面前也好。你想要保留出宫的自由,朕由着你。
只要你在眼前。
只要你别再推开朕。
就算他日你出宫了,朕也亲自来见你,亲自来找你。只要你心里有朕,叫朕做什么,那都不打紧。
第56章 一心人
昭阳顺着来时路又回到司膳司的小院时,皇帝一路相送。她停在院外的那棵大树下,抬头望他:“主子,您快回去吧。明儿还要早朝呢,您这么耽搁一晚上,又该休息不好了。”
皇帝点头,又摇头,唇角有浅浅的笑意:“千金难买我乐意。”
何况是一点子瞌睡呢?
昭阳想笑,弯弯唇角,最终朝他点点头,转身飞快地回了小院。她裙摆飞扬,像只翩翩起舞的蝴蝶,他就那么定定地站在原地看着,也不知站了多久,才惊觉该回去了。一个人走在悠长寂静的宫道上,偶尔听见虫鸣鸟叫,远处的侍卫走动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抬头,天上的圆月静静地注视着他,一如方才注视着他与她时那般温柔。
心下是一片难以平静的浪潮,这偌大深宫,寂寂此生,好似终于找到了可以栖息的大树。这一刻的他也不过是一只凡尘中挣扎的小小蝼蚁,因为遇见了她,天光乍亮,那些看似晦涩的伤痕都被时光的手抚平。他是她的,不管她再怎么担忧,再怎么顾虑,他知道这颗心送出去就收不回来了。
他心甘情愿把它搁在她那儿。
昭阳回屋时,屋子里的烛火还亮着,明珠迷迷糊糊睡着了,只有流云抬头看着她微微皱眉:“做什么去了?这么久都不回来,我都以为你掉进茅坑里了!”
昭阳讪讪地笑:“可能是夜里吃撑了,肚里积食,有些不舒服,就在外头走了走。”
“这不都下匙了?哪儿去走走?”
“……绕着茅坑走。”
流云没好气地瞪着她:“大晚上的,说这种有味道的笑话,存心叫人睡不着吗?赶紧的,把灯吹了,明儿还得起早去承恩公府呢!”
她翻个身,闭眼睡了。昭阳也褪去外衣钻进了被窝里,可黑漆漆的夜里,她仍旧望着窗外的沉沉夜色,难以入眠。
皇帝说的每句话、每个字都刻在心上,叫人动容。她惆怅又欢喜,最终不知熬了多久才阖眼睡着。
天刚亮呢,阖宫上下都开始忙碌起来,宫道上来来往往都是宫女太监,各宫各司的人也都忙着自己的事情。
朝露瞧着四下没人,一闪身就进了甘泉宫,与门口守门的太监点了点头,一路快步走进了大殿里。
大殿里的佟贵妃在喝燕窝盅呢,如意立在一边儿伺候着,替她拿块马蹄糕,她嫌腻了,不肯吃,如意又夹了块莲子糕,她还是撇嘴:“怎的都是些甜到腻歪歪的东西?存心让我发福是不是?”
她近来丰腴了些,掐着腰身只觉得指缝里全是肉,前头的衣裳可都穿着有些紧了。她很泄气,自打皇帝不来这甘泉宫了,她就老是吃东西解闷,可是吃着吃着,闷没解成,人反倒胖了一圈。
朝露在门口合上大门,神色紧张地转过身来朝她行礼,行到一半就见佟贵妃把手里的燕窝盅搁下了:“怎么今儿跑回来了?皇上那边可有什么要紧事?”
朝露曾经是她甘泉宫的人,几年前皇帝那边的御前女官满了二十五,放出宫去了,她就想方设法叫朝露补了这个缺,成了皇帝的司帐女官。虽说司帐只在清晨和夜里负责打理皇帝的床榻,但好歹也算是乾清宫的人,一旦那边有个风吹草动,她也能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只是这些年宫中无大事,朝露很少露面,今儿忽然这么急吼吼跑过来,定是有什么要紧事。佟贵妃的神色也有些紧张,心中七上八下的。
朝露走近了些,附身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
佟贵妃脸色骤变:“皇上昨儿夜里跑出去私会宫女?”
朝露点头:“昨儿奴婢在后头替皇上整理好床榻,见勤政殿那边二更时候就熄了灯的,可皇上一直没回养心殿,奴婢心头觉着奇怪呢,也不知皇上去了哪儿,就留了个心眼。后来奴婢在窗子那儿瞧见大总管与福山随着皇上回养心殿时,那会儿三更的钟都敲过了。”
“那你怎么知道他是私会宫女去了?”如意没忍住追问。
佟贵妃也皱眉说:“对,这个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回贵妃娘娘的话,是奴婢今儿早上替皇上整理床幔时,动作放慢了些,刚好听见皇上在那儿跟替他穿鞋袜的小春子说话,说什么‘今儿安排安排,朕早些批完折子,太阳落山时出宫去承恩公府走一趟’。大总管在一旁打趣儿说‘主子昨儿夜里不是还上赶着去瞧了人家吗?怎的今儿一大清早又按捺不住了?’皇上非但没生气,还满面笑意,奴婢在乾清宫待了这么些年,还从来没瞧见皇上脸上有过这样的表情呢!”
听这话,皇帝去承恩公府可不是去见赵侍郎的。昨儿夜里刚瞧过,今儿又上赶着去,她不信皇帝是去办政事、见男子。
佟贵妃沉着张脸坐在那儿,又想起什么,问如意:“前些日子不是听说皇上派了几个司膳司的宫女去承恩公府帮忙操持寿宴么?都是些什么人?”
如意迟疑片刻,低声说:“娘娘,那人您也认得的,是,是司膳司的昭阳……”
昭阳?那个宫女?
佟贵妃几乎毫不费力就记起了这个名字,前些天不是还在去乾清宫的路上碰见了她吗?那时候她站在德安身后,垂着头一言不发,德安还替她打掩护,说皇上这几日胃口不佳,吃不下去司膳司做的东西,叫人把那宫女带去乾清宫臭骂一顿。
还有呢?还有皇帝南行,那丫头明明只是个不起眼的典膳,居然被钦点随行,时刻伴驾左右。
佟贵妃的脸色难看得要命,猛地又想起自己问德安皇帝在江南可有过红颜知己,那时候德安是怎么回答的?口口声声说着皇帝是亲政爱民的君主,心思不在那些事上头。敢情没在那边有什么露水姻缘,全因为身边已经有了个红颜知己!
她重重地拍了下桌子,咬牙切齿地说:“难怪皇上不来后宫了,回宫这么半个多月,一次也没翻过牌子。敢情是被狐狸精私下迷住了,放着好端端的后宫妃嫔不要,非得大晚上去偷鸡摸——”
“娘娘!”如意急了,顾不得许多,扑通一下跪了下来劝她,“您可别这么说啊,当心祸从口出,您就是心头再难受,也不能够这么说皇上啊!”
“他回宫这么多日,可有去看过皇后?连我也吃了闭门羹,更何况其他妃嫔?”佟贵妃恨得牙痒痒,“那宫女好大的本事,把皇上迷得神魂颠倒,竟弃我们这些正经妃嫔不顾,只知与人私会。我,我咽不下这口气!”
一想到那日她在正殿被皇帝呵斥,那宫女就躲在偏殿里听着,指不定怎么笑话她呢,佟贵妃心头就跟油煎似的。
她问朝露:“那妖女可有在乾清宫留宿?”
朝露摇头:“这个倒没有,奴婢未曾在养心殿见过她。但勤政殿那边奴婢就不知道了,奴婢只管在养心殿打理事务,没法子把眼睛给伸到前头去。”
佟贵妃这下可找到了宣泄口,自打那日被皇帝赶回来,她就成日意志消沉,对皇帝那句再也不来甘泉宫耿耿于怀了好久。她就不明白了,自己一直以来都算是这后宫里拔尖的一员,皇后与皇帝不亲厚,她却是皇后之下地位最高贵的妃嫔,为何皇帝那么些年都没对她有过一句重话,偏这回从江南回来就没了好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