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还有什么脸面?到你这里,该丢的都丢完了,朕眼下是没脸没皮的人了,还有什么好顾及的?”他低头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姑娘眉目清晰,面颊绯红,眼中似有控诉之意,可那盈盈波光只会叫人更心动,更想欺负她。
“主子,您,您放尊重些成吗?”昭阳满脸通红,缩回手来,被他握住的地方滚烫滚烫的,就跟被开水淋过似的,火辣辣都快脱层皮了,“您说这些昏话,叫人听见还以为我是什么红颜祸水……”
“你一天不依朕,就一天是红颜祸水,叫朕办政务都专心不起来,老走神。”他依着她的话往下说,“谁说不是呢?就是红颜祸水。”
这可真是没来头的指责,只顾着说,也不顾这话讲不讲理。
“您见过长成这样的红颜祸水?”她斜眼瞧他,撇撇嘴,“那您也太抬举小的了,这红颜祸水看来也没那么难当啊。当初的苏妲己、杨贵妃,好歹也是倾城之色,我算什么呐?您这话要传出去,也不怕天下人耻笑您有眼无珠,是个昏君!”
你听听,这还跟他蹬鼻子上脸了!
要换做别的人,口口声声说他有眼无珠,是个昏君,皇帝指不定要怎么大动肝火呢,可到她这儿了,轻飘飘那么埋怨似的说出来,他只觉得浑身舒坦。这可真是奇了怪了,她分明是在损他,怎么听进耳里总觉得她在夸他呢?
皇帝心里就跟醉了酒似的,看着她在月色下清凌凌透亮亮的眼睛,含笑点头:“对,朕到你这儿了偏就有眼无珠,觉得你是天下间最好看的姑娘。”
昭阳傻眼了,脸红得更厉害了,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哪个姑娘不喜欢听见别人夸自己呐?可不成,她还有理智尚在。
从倚在树上离他极近的窘迫境况下抽身而出,昭阳顿了顿,叹气说:“主子,您是睡不着,才来消遣小的吗?”
“是睡不着,但并非来消遣你,只是想见上一面。”皇帝说话也没个顾忌,“这些日子朕忙得要命,就跟停不下来的木陀螺似的,想抽出空来见上你一面真是比登天还难。你平日里又去了承恩公府,朕也没法子把你叫去乾清宫,只能趁着夜里来看看你。”
可看见了,心却依然痒着。打什么时候起他对她竟然越来越不知餍足了?从前只想看着瞧着,而今却觉得这样都还不够,还想近一些,再近一些。最好能时时刻刻待在一起,最好能抬眼便是她,最好能再无顾虑地与她说笑逗乐,能牵手,能亲吻。
他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能急。这丫头跟兔子似的会逃跑,若是太心急,她指不定又跑掉了。
昭阳瞧了瞧他惆怅又热烈的眼神,忽然间就很心酸,明知隔着千山万水,他这又是何必呢?可他那么用心,到底还是叫她也心软了,她别开目光,轻声说:“主子若是想散散步,说说话,小的陪您。”
皇帝都愣住了,嘴唇动了动,险些以为自己听岔了:“你,你方才说了什么?”
这样呆呆傻傻的皇帝,昭阳是第一次见,当下扑哧笑出了声:“小的让你回去了,大半夜的不睡觉,跑来司膳司做什么?”
她佯装要走,却被皇帝倏地拉扯住衣袖。
“不成,朕听清了,你方才明明说要跟朕散散步,聊聊天。”皇帝斜眼看她,“好啊,朕竟不知道你也有这样大的胆子,敢拿朕消遣!”
她心头又是欢喜又是怅然,那些酸楚的复杂的遗憾的却又蠢蠢欲动的情绪像是顽强的种子,被不知名的风吹到心头的土壤里,顿时爆发出旺盛的生命里,扎根,发芽,呼拉拉一下子长成参天大树,撼天动地,叫她难以拔除。
她低着头,好半天才慢吞吞地说了一句:“小的哪里敢消遣您呢?脑袋不想要了还差不多。”
“胡说。”皇帝笑了,伸手轻轻拍了拍她雪白雪白的脖颈,吓得她又缩了缩脑袋,“你是朕的宫女,你的脑袋也是朕的,谁敢摘了它,朕要他的命!”
昭阳突发奇想,忽然问他:“那,那若是您自个儿想摘了它呢?”
皇帝瞥她一眼:“你当朕是什么人?这么爱摘人脑袋,朕失心疯了不成?又不是纣王秦王那种暴君,干什么动不动要人小命!”
她仰着头看着他,那样好看的人,那样明亮动人的眼,她当然知道他不是暴君了,他是天底下最和气最有人情味的皇帝。
老站在这儿也不是个法子,皇帝忽然拉拉她的衣袖:“咱们上那边走走去。”
他说的是太明湖的方向,从司膳司沿着小路走上一段就能横插过去,这个点儿了宫里头静悄悄的,也没什么人。他想与她走走,看看那些明明已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景色。
昭阳默然依了他,两人就这么慢慢地走着。今夜的月光明亮似水,一地都是白茫茫的清辉,道旁疏影晃动,远处虫鸣鸟叫,有初夏的风迎面而来,凉爽却并不寒冷。
皇帝问她:“承恩公府的差事办得如何了?”
“一切都很顺利,赵夫人待我们很客气,几乎有求必应,府上的下人们也恭恭敬敬的,看在您的面子上,都对我尊敬有加。”她那谄媚的毛病是改不掉了,说话好听着呢。
皇帝失笑:“办得顺手就好,朕一早知道你是个能干人,这点子事不在话下,难不倒你。”
“您对我可真有信心。”昭阳讪讪地看他一眼,“我可对自己的本事没什么自信,从前都是玉姑姑护着我,我没吃过什么亏,可也没办成过什么事。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平庸的人,这辈子最好安安稳稳过日子就成。”
皇帝听着顿了顿,片刻后才点头说:“有人护着是好事,平庸些也不打紧。人就一辈子,做什么非得一马当先、勇往直前呢?”
就像他,他是帝王,注定这辈子不平庸,可今日的尊荣是多少腥风血雨换来的?今日有多尊贵,曾经就有多狼狈。不忍辱负重,又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
他低声说了句:“朕倒是羡慕你,有人护着,可以平平安安无忧无虑就活到了今天。”
这话来得很突然,昭阳一愣,抬头看他的侧脸。皇帝若有所失地望着远处,睫毛颤动时宛若有流萤在眼睛上飞舞闪动。
她也知道他曾经有多不易,那无名山上的坟冢,那落入青草之中无影无踪的泪水,大抵都是他对于往昔最酸楚的记忆。明知不应当,她却很想伸手摸摸他的眼睛,想告诉他不要难过,那双眼睛在饱含笑意时才是最美的。
可衣袖里的手指动了动,最终还是按捺住了那股冲动。她跟自己说,如果明知没有结局,就不要开始,不要撩拨。撩拨了他,也撩拨了自己,最后是两败俱伤。
昭阳,你好好想想吧,你要的是出宫之后寄情山水的自由,不是这四方城内的拘谨肃穆,不是与后宫妃嫔共同分享他的宠爱。你若是走了,有关于他的所有曾经都只属于你一个人,可你若是留下来,后半生里的所有日子都是与人争夺,与人猜忌。
她定定地走在他身侧,眼底一片滚烫。
冷不丁被他拉住了手,她惊慌失措地抬头看他,却只看见他深远明亮的眼。皇帝问她:“从江南回来这么些日子,你改变心意了吗?”
“……”
“还是如当日所说那样,不愿意留在朕身边吗?”
“……”
皇帝拉着她的手,低头看看那上面薄薄的一层茧子,没忍住用指腹揉了揉,又牢牢握在手心:“朕今年已近而立,走过了很多不顺,才有了顺顺遂遂的今日。朕很感激遇见你是在这样的时候,而非昔日朕没有权利、受人欺负的时候,若非如此,朕也不敢叫你留在身边。昭阳,朕不想叫你吃苦了,也不想叫自己再备受煎熬了,你就当可怜可怜一个都快三十年了才头一回尝到相思之苦的人,别走了,成吗?”
他的低声下气叫人措手不及,叫人难以自制。
吧嗒,滚烫的热泪掉在他握住的那只手背上,他怔住了,抬头一看,才看见因他的一番话一脸哀戚的人。
“你,你别哭啊。朕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出自真心,没有骗你。”他有些急,伸手去擦她的眼泪,“你哭什么呐,朕都还没哭呢,你倒是哭得这么伤心!”
昭阳又笑了,泪珠子大颗大颗往下掉,心头悲喜交加。
她仰头望着他,忽然问他:“主子,您若是有天发现我跟您以为的那个人不一样,您还会这么对我吗?”
皇帝问她:“怎么会不一样?你就是你,朕看见的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那若是有人告诉您了呢?告诉您也许我还有别的样子,也许我接近您别有用心,也许——”
“没有那么多的也许。你是什么样,朕长了眼睛,用不着别人来告诉朕。”皇帝慢慢地,一字一句打断了她,“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那样寂静的夜,那样明亮的月色,那样清澈的眼神,还有那样坚定到不留一丝余地的承诺。昭阳只觉得此生再也未曾遇见比今夜更令人难以进退的局面,前路是火坑,跳下去也许会灰飞烟灭,可她却像是飞蛾扑火似的,心甘情愿一头扎在里面。
他说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大片大片的热泪就这样涌到眼眶里,她想哭,想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可怨恨里更多的是欢喜,惆怅里更多的是感动。只是到底还有顾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