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得愣了神,眼神都有点不对劲了。
皇帝到底是个教养良好的人,啃完排骨,姿态优雅地擦擦嘴,抬头对上佟贵妃的目光,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今儿食量……似乎有点吓人。
他咳嗽一声,装腔作势地拂袖起身,不冷不热地扔下一句:“贵妃好样的,借花献佛这一手做得不错。”
大步往外走,恰好瞧见如意回来了,他皱眉问了声:“那司膳司难道在宫外不成,拖拖拉拉走了这么半天?”
再一看,如意是一个人回来的。
“人呢?”
如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把昭阳默的方子交给皇帝,颤声将方才的情景一五一十地交代了,末了哭丧着脸:“奴婢该死,没能把人带来,请皇上责罚!”
皇帝在灯下站了片刻,若有所思,片刻后才发现跪在地上的宫女在发抖。
“起来吧。”他扫了眼那宫女惨白惨白的脸,再看了眼佟贵妃那如丧考妣的模样,当真是什么兴致也没了,索性抬脚往外走。
“主,主子……”佟贵妃追了出来,眼巴巴的。
皇帝好不容易每个月来一趟,今儿居然……居然这就走了……
德安在门外伺候着主子上了辇,这才回头对眼巴巴的佟贵妃客客气气地说了句:“主子今儿有些乏了,娘娘留步,还是早些休息吧。”
他掌着灯,伴着皇帝怎么来的就怎么去。
唯有辇上的人闭眼琢磨着,这无锡排骨真是好吃啊,虽说不是佟贵妃亲手做的,但每月他还真盼着来甘泉宫的这一顿,上次那羊眼包子的味道他至今都还记得呢。
说起这羊眼包子……
皇帝懒懒地睁开眼,不情不愿地嘀咕了句:“那宫女怎么这么凑巧,偏生朕一召她,她就落水了?”
第4章 寒食节
初春的小雨淅淅沥沥一下就没个完,眼看这老天爷的眼泪流着流着,就流到了寒食节。
昭阳可不爱寒食节。
传说这寒食节是晋文公为了纪念当初割肉喂他的介子推而创立,后来莫名其妙就多出了很多习俗来,譬如寒食节要祭祀啊,踏青啊,放风筝啊,还要吟诗作对……最可恨的是寒食节这一整日都不可生火做饭,因为这天须禁烟火,只能吃事先准备好的冷食,例如枣饼、麦糕之类的。
对于宫女太监来说,踏青放风筝什么的压根他们的没份儿,吟诗作对倒可以,前提是你肚子里得有那点子墨水。
祭祀这种事情,宫里的人伺候主子去烧香还来不及呢,哪里轮得到做奴才的?更何况宫内不许私自烧纸。
昭阳恨死了枣饼麦糕,年年寒食节都是这些东西,她不爱甜食,根本吃不下。为了照顾好自己的胃,她昨儿夜里向玉姑姑讨了个人情,特地去司膳司做了几样咸食,用油纸包起来揣进怀里。
因着宫中不许生火,司膳司这一日也就闲了下来,只需将事前备好的冷食送去各宫各殿,这就完事。
日头当空,昭阳偷闲,吃着咸香糕饼在司膳司外的道上走,冷不丁被流云逮了个正着。
“好啊你,我们都在这儿吃着麦糕抹眼泪儿呢,你居然窝藏好东西不交出来!”流云气势汹汹地拎着裙子追了过来,“给我交出来!”
明珠在后面叫着:“你俩别闹啊,当心被姑姑训斥!”
“姑姑们都趁着寒食节休息去了,谁还管我们呢!”流云追着昭阳就是一气儿乱跑。
昭阳绕过宣化门,正回头瞧流云追到哪儿来了,还没来得及反应就一头扎在了谁身上,撞得个头晕眼花。她猛地回过头来,就看见一双鸦青色暗纹官靴,再往上,那人穿着件天青缂丝曳撒,通袖掐金丝云纹。
一口气倏地提在了嗓子眼。
这这这,这可是官服!
她也没来得及看人的脸色,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奴婢冲撞了大人,罪该万死,请大人高抬贵手,放奴婢一条生路!”
话还没说完,怀里那包油纸包着的咸食晃了两下,咕噜噜滚下了地。
赵孟言有点懵。
他身为承恩公世子,当今侍郎,自圣上还是太子时,他这个太子伴读就已陪伴左右。依他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按理说这做奴才的冲撞了朝廷官员,通常情况“罪该万死”这一句后面无论如何接的都不是“高抬贵手”。
让他想想,“罪该万死”的下一句,似乎应该是“请大人责罚”吧?
他也是上赶着去乾清宫见皇帝,预备随圣驾去往太庙祭祖,哪知道今儿起晚了些,怕误了时辰,便从司膳司这边抄近道。
所以啊,近道果然是抄不得的。
赵侍郎整了整朝服,低头看了眼那埋头求饶的宫女。他脾气素来很好,不与人为难,这宫女今儿撞的是他,还算走运。
只不过……
他蹲下身去,捡起那只油纸包,掂了掂:“这是何物?”
昭阳见他没为难她,松了口气,讪讪地说:“这是,这是奴婢今儿的口粮……”
一阵卡啦卡啦的声响,眼前这大人居然把她的油纸包打开了,她有些急,抬头求饶:“大人,这,这就是普通吃食,不是别的什么。”
她仰头望他,一时间没看清他的脸,只看到他头顶那道初升的朝阳,晃得人眼花。
哪知道赵侍郎却看清了她,微微一顿,眼睛都睁大了些:“是你?”
什么?
昭阳愣愣地抬头看着他,适应了光线后眼前便清楚很多。只见那人眉眼含笑,薄唇微扬,不算特别精致的五官凑在一起却显得舒服又贵气……
是他!
她骇然的样子有几分可笑,张大了嘴,两眼滋溜瞪着人,黑眼珠里倒映出他含笑的脸。
赵侍郎伸手拉她起来,好笑道:“可不是,居然又见面了。”
油纸包里有干果,怪味核桃、五香腰果、水晶软糖;有糕饼子,双色马蹄糕、芝麻咸香花生酥。
他随手捻起一块花生酥丢进嘴里,只觉唇齿生香,边吃边笑:“你这丫头不地道,当初在八宝街上跟我说你是尚仪局女使,害我一通好找,结果硬是没找着……这花生酥做得不错,你做的?”
昭阳赔笑:“是是是,是我做的。”
他斜眼看她:“今儿居然让我碰到了你,说说看,你到底是哪个宫里的?”
指了指这身衣裳,他又添了句:“朝廷命官呐,常伴当今天子左右的侍郎大人,看清楚了吧?”
她忙不迭点头。
那人又笑吟吟地拎了颗核桃扔进嘴里:“跟朝廷命官可不能说谎了吧?”
昭阳擦汗:“小的是司膳司典膳,不敢欺瞒大人。”
哦,原来是尚食局的,不是尚仪局的,难怪手艺不错。
赵侍郎还欲多说,忽然想起今儿走这边抄近路是为了什么,赶紧包好油纸包,收起笑意:“不与你说了,那日多谢你替我出头,今儿我还有事,就不奉陪了,改日有机会再报你那出头之恩。”
他拎着油纸包就走。
昭阳急了,没忍住朝他喊道:“大人,我的口粮!”
赵侍郎脚下没停,只回头春光灿烂地笑了笑:“手艺不错,做得很好吃,就是咸了点。正好今儿我要去太庙,这个不错,饿了还能垫巴垫巴,多谢你了。”
昭阳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这位大人,这位大人怎么这么随便?
他俩很熟吗?
这东西可以随便吃吗?
她,她这一天的口粮啊!
苍天哪,真真是雨打黄梅头,倒了大霉。
太庙位于皇宫最西边,共有三重围墙,由前、中、后三大殿构成三层封闭式庭园。
皇帝临行前去了趟慈宁宫,给太后请安。
他不常来这儿,来了也从不久留,倒不是与母亲关系不好,是这慈宁宫里另有些叫人看不顺眼的东西。
大殿里燃着香,一走进去就闻得见,皇帝眉头蹙紧了些,片刻后又不着痕迹地松开。
他行了个礼:“儿子给母后请安了。”
太后坐在那两臂镶金刻纹的凤椅上,正由心腹太监李勉伺候吃着盅金丝燕窝。她如今也不过四十来岁,保养得当,眼角连皱纹都少见。那李勉更是只有三十来岁的样子,生得白净漂亮,一双丹凤眼斜吊着。
皇帝最看不惯这妖里妖气的样子了,男生女相。
见他来了,一旁的宫女奴才早就跪了下去。
倒是李勉先搁下手里的燕窝盅,这才撩开下摆跪在了地上,连下跪的姿势都翩翩然有几分韵味。
“是皇帝来了。”太后笑起来,眼角这才隐约露出点纹路。没等皇帝开口,她已伸手去扶那跪在脚下的人,“起来吧,皇帝又不是外人,地上凉。”
皇帝的眉心又蹙紧了些。
他与太后自然不是外人,可跟这阉人有哪门子的关系?
李勉没动,轻轻把太后的手挡开,也不说话,只朝太后摇摇头,示意她莫要如此。
皇帝才懒得领他的情,目不斜视地看着太后,就跟眼前没这个人似的,含笑道:“今儿是寒食节,儿子携弟妹们去太庙祭祖。母后这些年身子弱,精神劲儿不足,因此儿子就自作主张让您还在这慈宁宫歇着,还望母后莫要怪儿子自作主张。”
这些年祭祖,太后几乎没去过太庙,年年都体弱,年年都没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