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贵妃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是清楚的,若非她每月借花献佛这一出,约莫皇帝对她也就更淡上几分。
别的妃嫔都是背宫,翻牌子过后,时辰到了,便脱得精光叫敬事房那些阉人被子一裹背到皇帝寝宫,睡一觉便完事。
她还多亏了这顿好菜,能留得他走宫来她这甘泉宫歇一晚。
正出神呢,皇帝忽然开口道:“对了,朕记得去年夏天你做了那羊眼包子,前几日澜春问起来了,想向你讨那食谱方子。”
羊,羊眼包子?
佟贵妃顿时傻了眼。
她隐约记得去年夏天是向司膳司那边讨过羊眼包子的,如意也确实把那制作法子一五一十禀回来了,只她这种死记硬背的法子,记个把月还成,眼下都快隔了一整年了,她如何还背得出?
皇帝吃着排骨瞧着她,水光潋滟的明眸里还染着排骨带来的一丝和煦,佟贵妃却无心欣赏他的俊,料峭春日背上竟起了一层细细的汗珠。
她强笑道:“这,长公主那么个金贵人儿,要想吃这羊眼包子,只管吩咐臣妾,臣妾明儿一早就去司膳司做一碟包子送去,公主何必要什么方子呢?难不成还想亲自下厨?”
“澜春素来就这模样,想一出是一出。”皇帝不以为然,“她没几年就该尚驸马了,这种随心所欲的日子也没几天了,朕就纵着她些也无妨。今日恰好来你这甘泉宫,你待会儿就让人把方子默出来,朕回头带给澜春。”
澜春是他唯一的同胞妹子,长公主,皇帝胞妹嘛,这自然是可以随心所欲想一出是一出了。
皇帝都这么说了,佟贵妃能说什么?
她只能最后找根佛脚抱抱:“那,不如回头臣妾把方子亲自交给长公主,有什么做包子过程中该注意的,臣妾也好提点提点?何必急于这一时半会儿的呢,您说是吧?”
佟贵妃一向不是个心思细腻的主儿,性子爽快,还有些泼辣,何时遇事这么推诿过?
皇帝是什么人,心思可比佟贵妃要透亮多了,当下见她神情紧张,额头连汗都浸出来了,眼神微微一顿,就有了成算。
“贵妃有什么难言之处吗?”他语气没变,眉头却没那么舒展了,“是不愿教长公主,还是……”
奴才们都安安静静地立在一旁,都也不动。大殿里连根针落在地上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皇帝的声音顿了片刻,温温和和再清楚不过地接了下去:“还是贵妃根本不记得羊眼包子的做法,却又不敢跟朕明说?”
第3章 太明湖
如意找上门来的时候,昭阳还在缝荷包。
屋内烛火融融,灯芯在料峭春寒里左右晃动。
流云坐在一边儿指点她:“描样子的时候可仔细点儿啊,你那性子着三不着两的,回头样子就描得丑到姥姥家去,还指望缝出来的荷包能有多漂亮?”
昭阳作势要拿针去缝她的嘴:“是是是,我女红不行,着三不着两的,连个荷包都缝不好。但我身手矫捷,缝你这落魄户的嘴还是能成的!”
明珠坐在窗子边的炕上笑,手里也拿着个方形木绷子,被她俩这么一打岔,手抖得没法下针。
外间忽然有人敲门,一声一声很急促,像是打雷似的,分明使了大劲儿。
“谁啊,这时候找上门来?”明珠放下绷子,起身开闩。
门还没开,如意就先叫嚷起来了:“昭阳,是我,贵妃娘娘急着找你去甘泉宫走一趟,你赶紧的吧!”
又来?
昭阳有些懵,这可是贵妃娘娘头一回叫她去甘泉宫。要说做吃食,今儿早上不就做好了吗?怎么夜里还让她去甘泉宫呢?
再说了,就算要做吃食,也该去司膳司,哪里会去甘泉宫呢?
她扔下绷子,从炕上拿起素色织锦斗篷,胡乱往肩上一披,应了声“这就来”。
一路走出司膳司的宫女住所,她才来得及小心翼翼地问上一句:“姐姐,这么晚了贵妃娘娘找我,可有什么要紧事儿?”
如意的脸色还有些白,胡乱摇摇头,喘着粗气:“这一年来娘娘给皇上做吃食的事儿露馅儿了……”
昭阳一惊。
“露馅儿了?”她脚下的步伐都虚了些,“这,我,那娘娘找我去甘泉宫……”
“是皇上的意思。”
昭阳吓得脸色发青。
“皇上,皇上可是发了火?”
“发火倒是不至于,就是脸色不大好看。”如意也想赶紧跟她通通气儿,至少让她明白那边出了什么事,是个什么状况,以免她去了甘泉宫还乱说话,那她们家娘娘才真是要惹得皇上他老人家不高兴了,“是长公主心血来潮,想做羊眼包子。这可好,去年夏天你倒是帮娘娘做了次羊眼包子,可那是去年的事儿,娘娘哪儿还记得你当初说的做法?皇上要娘娘把方子默出来,娘娘眼看着纸包不住火,只能一五一十交代了,说那东西是你教她做的,她也就是听你一句,做一点,哪里记得住呢?”
说是一五一十交代了,其实也还是没把真话说尽。
什么叫她教一句,贵妃做一点?分明就只有她一人在动手,贵妃到这份上还想居点功。也是,要真把话说白了,那贵妃这不是欺君么?
昭阳脑子里飞快转着,三月的夜风凉得像冰片刮在脸上,她倒出了一脑门儿的汗。
不成,不能见皇帝。
手里无意识地拽紧了衣袖,那点子布料已然皱皱巴巴不成样子。
若是见到皇帝,他,他认出……
昭阳浑身紧绷,眼见着经过一旁的太明湖,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忽然“哎哟”一声,身子一歪就朝湖里跌了进去。
初春的湖水真真是极冷,刺骨的寒意沿着皮肤往里爬,叫人心都揪起来了。
昭阳扑腾了几下,好歹是立了起来。所幸靠近岸边的水不深,只及她腰部,否则她这只旱鸭子怕是要被自己的馊主意给葬送了小命。
如意早就惊叫起来了,不远处的侍卫一连串跑了过来,又见落水的宫女自个儿好端端爬起来了,呵斥两声她们大惊小怪,就又散了。
昭阳冻得瑟瑟发抖,哭丧着脸望着如意:“姐姐,这下子我可怎么去见皇上和贵妃娘娘啊……”
按理说,皇帝召见她,她就是半死不活了也得爬着去,可这春夜也真是冷,她要这么浑身湿透地去了甘泉宫,且不提惊了圣驾,恐怕自个儿身子就先受不住,这一趟也是没法回来了。
如意一颗心拔凉拔凉的,没个着落,最后只得陪她回司膳司换干衣裳。
哪知道昭阳回了司膳司就歪在床上动弹不得,只一个劲哆嗦。
“姐姐,我这趟怕是去不成了,脚软,浑身都冷到骨子里去了,真真是走不动路。”她红着眼睛,勉力做起来,“要不我把那羊眼包子的方子给您默出来,您替我呈给皇上,就说我没福气,天大的好事落在身上,居然出了这种事,没法子面圣……”
她越说越可笑,活像皇帝是找她去享福似的,不就是找个宫女问个方子吗?
如意为难地看着她,只得点头:“也只能这样了。”
如意前脚刚走,流云和明珠后脚就把滚烫的开水打来了。
“真是烂眼招苍蝇,倒霉透了!”流云啐了口,来帮她解衣裳,“好端端走个路怎么也能掉湖里去?”
明珠替她拧了把热帕子,来到床边替她擦脸:“伤着哪儿没?”
她哆哆嗦嗦地摇头,是真给冷得说不出话来。
流云把湿衣裳往地上一扔:“你说你这命,咱们宫里的奴才些这辈子能在道上远远地瞧见皇上一眼,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你今儿居然有机会凑近了仔细瞅瞅,结果有这机会没这命!”
“见了又能怎样?天子可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的。”明珠不以为然,“依我看,这九五之尊脾气都坏得很,动不动就要人脑袋,还是不见为妙,免得一个不留神小命都没了。”
流云倒是一脸兴趣盎然:“哪儿的话,我倒是听说咱们皇上生得特别俊,听说前阵子番邦有王子公主来面圣,那公主见了咱们皇上一眼,就挪不动步子啦,回去紧赶慢赶的要她父王来求亲。”
昭阳虽冷得发抖,这下子也禁不住好奇心作祟:“那不是公主吗?还有姑娘家向男子求亲的?”
“怎么没有?人家大公主就是要倒贴,什么东海夜明珠、天山雪莲的,说是要拿一大堆稀罕玩意儿当嫁妆来咱们京城。只可惜皇上没那心思,居然一道赐婚就把人公主配给恭亲王了——”
“少说两句吧。”明珠把昭阳扶躺下,又替她盖好被子,“这皇上的事情也是我们议论得的?再说了,你少听流云瞎说八道,什么东海夜明珠、天山雪莲,我看她是戏折子看多了,胡扯一通。”
昭阳躺在床上不说话了。
油灯在风里忽明忽暗,火光飘忽不定的。她侧头看着半掩的窗子,又一路看向黑魆魆的远处。
流云的话自然是半真半假的,这宫里什么传言传多了,都会变得夸张又离奇。
只是……
她依稀记得,皇帝的模样比姑娘家还好看,这是真的。
甘泉宫里,佟贵妃像是霜打的茄子,蔫蔫地坐在那里。
皇帝虽然不同她说话了,但嘴上可没闲着,愣是一个人把那道两人份的无锡排骨给啃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