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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嫁 (苏眠说)



那么沉静的头脑,那么冷酷的思路。人命在男人的脑海里似乎只是坚实的数字。这一刻,周麟很庆幸公主用她自己的一生锁住了这个男人,他无法想象这个男人为齐国、越国或任何其他国家出谋划策的境况。

“竟然真的是驸马。”有人望着那冲天蔽日的浓烟,感叹。

周麟回过头,看见衣衫褴褛的众人,却怔住了,“主君呢?”

那人一怔,“主君?主君没有走这边啊!”

“什么意思?!”周麟目眦欲裂,却听另一人道:“主君是被我们的人带着的,可是没有走这扇门!”

“——周相你看!”前一个人叫出了声,他的声音在颤抖,“那,那是不是主君?!”

***

大火呼剌剌将前殿的藻井都拉了下来,屋脊重重地垮塌在地,扬起一地烟尘。仅剩的十几个齐国人不约而同地往外逃窜,却被好整以暇守在殿外的士兵轻易杀死;偏偏在这些人中,却有一个与众不同,竟是往那倾斜的屋脊上爬去!

火苗就在她的身后飞窜,几乎要舔上她的战甲;可她另一只手却抓着一个虚弱的老人!

老人双目睖睁地看着抓住自己的人,似乎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白发飘萧地落了下来。

她一步步地爬到了那坍倒的屋脊鸱吻上,阳光和火光将她凌乱的鬓发吹得飞飘起来,间或带出了火星子。她站稳了,将徐公横在身前,冷眼扫向四周乱象,厉声嘶喊:“徐国人听着,你们的主君在我手上!你们再不停手,我就将他丢进火里去!”

***

逼仄的军阵之中,柳斜桥在马上抬起了头,望向奉明殿高处的那个女人。

他找了她这么些天,竟没料到她会混进齐军的队伍里。

燕侣低头下望,很快就在乱军中找到了他,声音又冷了几分:“让你的人都停下,放我们出去!”

柳斜桥沉默。他身侧的徐兵已排好阵势,弓都拉了满弦,却因为徐公在那屋脊之上而都不敢轻举妄动。

他的左手一分分抓紧了缰绳,然后,他抬起了右手,目光一错也不错——

“放下武器。”

徐国人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想及主君就在那熊熊烈火之上,一时也不知道除了放下武器之外还有什么别的选择——

可就在他们放下武器的一瞬间,柳斜桥便突然驾着四蹄飞扬的战马直直冲上了奉明殿的百级石阶!

第42章

第42章——愁如海

锋刃底下的老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

被大火熏得奄奄一息的他,却仍有一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他在极近的距离里凝视着燕侣,说:“你不是齐国人。”

燕侣笑了笑,声音不高不低,只刚好让他听见,“我是南吴人。”

就在这时,下方一片放下武器的声音。而后马蹄声仿佛破天响起,柳斜桥驾着马踏过一地灼烫的残烬冲了过来。

她双眸一冷,握着匕首的手心里渗出了汗,另一手痉挛地抓紧了徐公的后领。

柳斜桥在离她数尺远的平台上停下,看了她仿佛许久,才慢慢地、近乎冷酷地道:“阿嫂,你已输了。”

“不错。”燕侣冷笑,“我是被叛徒害输的。”

柳斜桥并不反驳。“你将徐公交给我,我放你出去。”

燕侣道:“我真是看不懂你,顾欢。”

“我有时也看不懂我自己。”他淡淡地笑了一下。

“你以为这样为徐国拼死拼活,徐国人就会对你感恩戴德了?真是笑话!”燕侣的声音仿佛被火焰扭曲成沙哑,“你本就不是徐国人,而今你连南吴人也不做了,你还能是什么?你什么都不是!”

“我从十二年前便什么都不是了。”柳斜桥抬起头,波动的空气将他的眸色映出了粼粼微光,“我时常以为自己活在虚假之中,是徐敛眉——”他顿了顿,“是徐敛眉让我觉得,我还可以是真实的。”

他的话音很低,像是在忧伤的孔道里徘徊不去。从未提及的话,在这生死千钧的时刻,却反而可以比较容易地说出口了。

燕侣震惊地看着他。

徐敛眉……

“徐敛眉是我们的仇人!”她怒喊。

柳斜桥道:“阿嫂,收手吧,我放你走。我前些日子一直在找你……”

“你放我走?”燕侣狂笑出声,“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我告诉你,离了徐敛眉,你什么都不是!”

柳斜桥沉默了。

大火逼得他的马儿狂躁起来,不停地踱着步要往外边走,他不得不拉紧了缰绳,殿下的兵士们有的已再度拉起了弓。

在大火灼烫出来的气流之中,那一轮天际的秋阳好像也模糊成了一团巨大的阴影,压在那猎猎翻风的屋檐上。

“顾欢,”燕侣低声道,“你这样,会很痛苦的。”

柳斜桥抓着缰绳的手指骨节都泛了白,“我知道,阿嫂。”

爱让人勇敢,爱让人怯懦。

他原就是四面都无胜算。

“没有人会信任你,没有人会保护你,没有人会依赖你。”燕侣的声音沉沉,像是诅咒,又好像只是叹息,“你将永远是个异类,天下之大,你将再无藏身之处。”

柳斜桥抿紧了唇,离火海太近令他额上渗出了汗水,脸色苍白如洗。

“你付出了这样的代价,却只是为了一个弃你如敝屣的女人,值得吗?”

***

火势渐渐地弱了,只是那弥漫的烟尘仍在秋空下肆虐。

“阿嫂,你同我是一样的。”柳斜桥轻声道,“大哥已去了十二年了。”

燕侣的脸色顿时变了。毕剥的火声之中,她的嘴唇开开合合仿佛说了什么,可他却再也听不清楚了。

他回过头,看见台下兵士已做好准备,默默打了个手势。而后他足下一点马镫,自马上纵跃而起,一剑刺向燕侣!

燕侣立刻拿徐公的身子挡在自己面前,柳斜桥却似已料到这招,剑锋斜出,身子依旧前逼,燕侣在狭窄的倾塌的屋脊上不断后退,突然脚下在碎屑里一滑——

她整个人摔跌下去,一手抓住了房梁,另一手不得不放开徐公而抓住他的衣领,徐公被她带得狠狠摔倒在屋脊上。柳斜桥抢上半步,直挥一剑割开了徐公的外衣,将徐公搀扶了起来,交给其后跟上的兵士。

“你竟是这样护着徐敛眉!”燕侣悬在火海之上,看着这个临阵倒戈的男人,眼中渐渐涌起了绝望。

柳斜桥剑交右手,微低下身,左手朝她伸过来,“阿嫂。”

燕侣笑了起来。

看着他痛苦得皱起来的眉头,她觉得自己已足够了。

何必再苟活下去?她到底是赢不了了。落落的二三十年,于她好像只是一场大梦,在火焰里灼醒了。

“我至少还有回忆,可你什么也没有。”她说。

她松开了抓在那木梁上的手。

柳斜桥慢慢地站了起来。

火墙四面围拢,人们在呼喊着他,像是从后世传来的回响。火海茫茫,就如这嘈杂人世,他什么也看不见,从今日起,他便没有了过去,也再没有了未来。

他捂着口鼻奔出了火海,朗朗青空,乾坤一洗。他一步步往台阶下走,焦急的人们匆匆与他擦肩而过,有的停下来喊他一声,有的便直接跑开了。这里的人,原就同他都没有关系。

走到台阶之下,他突然扶着白石栏杆咳嗽起来。他咳得那么用力,就好像要把心血都咳出来一般,身子弯了下去,长发被风拂起,露出的脸色苍白如雪。

***

八月初三,徐国东境上的大雨刚刚停歇。

在徐与东泽交界的重梨镇外三十里,有一片茂密的松树林。大雨之后,空气里翻出来泥土的清新,枝叶间水声滴答,渐而染出了秋气。

徐敛眉同她剩下的一千八百名将士们,就在这片树林中暂时歇息。

经历了几日前的惨败,一路溃逃至此,伤兵占了过半。无人有说笑的心情,只是沉默地嚼着干粮或闭目将息,当值的则抱紧了刀站在外缘,目光一瞬也不瞬地盯向那似无穷尽的深山丛林。

他们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回得去。齐国和东泽的军队就驻扎在重梨镇上,而郑国在北、越国在南,只有向西才是徐国地界,但那样就等于逃回老家,还说不定会将敌军引入老家。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当值的士兵回过头,“将军!”当即便要起身行礼,却被她按下了肩膀。

铁面具下,那双眼睛似乎闪动着温和的光芒,“不必多礼,我只是出来看看。”

“是。”那士兵讷讷地咽了口口水。

她侧头看他,这个士兵的脸上有一道刀疤,从额头直划到眉骨,看起来很狰狞,对着她却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徐敛眉有些想笑,“很怕我?”

“也,也不是……”那士兵连连摇头,“我们都很崇敬您。”

她轻轻一笑,也不接话了,径向远方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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