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敛眉微微眯起了眼,话里也带上了一层烦躁,“明日他便要出征了,我必得为他送行。”
“不可以。”柳斜桥突兀地道。
她反而愣住了。
“……”柳斜桥冲动地说了这样的话,却不知如何接续下去,胸臆间渐渐涌上酸涩的情绪。他深呼吸,勉强地笑道:“我担心您,可不可以,让我陪您一起去?”
徐敛眉抿了抿唇,“你还是留下来照顾孩子吧。不过是去送个行……”
“我不是说送行。”柳斜桥忽然抓住了她的手,就好像抓住什么极珍贵的东西,就连那永远冷淡的眼神里也似乎裂开了罅隙,露出了哀求的微光,“我是说……让我陪您,出征。”
***
徐敛眉猛地甩脱了他的手站起来,又往后跌退几步。
“小心——”他还没叫出口,她已抓着纱帘站稳,她抬头望向他,嘴唇被自己咬得发白。
他的眸光一黯,“阿敛,你这样如何能上战场?”
她咬着牙道:“你什么意思?”
“你这样出征去,你打算如何瞒住我?你又要用什么借口?”他只觉心似火煎,“东境总还没有到生死存亡的关头,你何必——”
“你什么意思?!”她双目死死地盯着他,嘶声重复,“你知道了——”
“我已知道,”他不知如何措辞,“没有世子,只有殿下,您一个人撑持……”
“什么?!”徐敛眉听见自己虚弱的声音里满溢着震惊和愤怒,胸腔里仿佛被一只恶毒的手攥紧了血脉,让她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你……你怎么会知道……”
“……我既已是您身边最亲近的人,便总有一日会发现的。”他低声道,“我一直未敢同您说,我怕……”
“你又有什么好怕的?”她截断他的话,“你既早已知道我就是徐醒尘,为何还要假惺惺这么久?”
他惊愕地抬起头。
“怪不得你一定要留这个孩子。”她一手指向那小床,只觉自己的指尖都在发抖,“你就是为了今日吧?就是为了今日,我不得不出征前线,我明明才刚为你——为你生了个孩子!”
“阿敛!”他急急地喊着,浅色的瞳仁底下全是痛苦,可他却不知如何才能表达其万一,“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曾想过……”
“只有我身边的人才知道我怀了身子,而只有参与政事的人才知道我将兵力都派去了南吴四郡。这样加减下来,有嫌疑的人就不超过十个。”她的笑容几乎是凄惨的,“东泽为什么会算好了时间在这时候进攻?冯皓为什么会算好了时间在这时候夹击?更不要提南吴那边,到底是谁先挑起的战火?柳先生,我同你夫妻一场,你便是这样报答我的吗?”
柳斜桥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燥热的七月,脚底却爬上来清寒的秋气,不是冰封的冷,却反而如是一场没有尽头的坠落,深渊的四壁都是逼仄的风,没有人可以拯救他,没有。
他哑声道:“这八个月来,您也看到,我从未离过鸣霜苑一步,您的一应国事我又能知晓几分?”
“谁知道你们南吴人还有没有残党。”她冷笑。
这样尖锐的话终于刺中了他。
南吴残党?
原来,他想尽办法去待她好,她也仍然是这样看待他的啊。
“你是不是很可怜我?”徐敛眉嘶声道,“如今你可以拆穿我了,你还有了这个孩子,如今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了!”
柳斜桥惘然,“你在说什么?我……我没有……”
“你没有什么想要的?!”她的笑声听起来像哭,“你若当真没有什么想要的,又为何要这样对待我?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你为何要这样对待我?!”
最怕的是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反而以为自己什么都不想要。
视阈里的人一脸茫然,让她痛恨的茫然。她却也痛恨这时候的自己,她为什么最终还是忍受不住,竟要说出这样怨妇一般的话?早就在心中对自己劝诫了无数次的,可真到了他的面前,却还是觉得忍受不住,所有的委屈,一年两年三年的委屈,在他面前从来得不到回应的委屈,都像洪水一样滔天而来,她连躲藏的地方都没有,就只能任自己被耻辱地吞噬……
柳斜桥上前一步,她却更退后三步。他曾经那么钟爱的那个机敏、温柔、勇敢的徐国公主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个惨厉地笑着的女人,像一个疯子,像这世上最可怜的人。柳斜桥低下头看自己的手,他不明白,他做错了什么?至少这八个月,他已经用尽全力去补偿她——也或许一个像他这样卑微拙劣的人,仍然是配不上的吧?
即使是他的补偿,她也不要。即使是他的心,她也不要。
父母的激烈争吵终于让小床上的孩子“哇”地一下哭出了声。徐敛眉的神色动了,似乎想去安抚他,身子却仿佛是钉在了地上。柳斜桥惶然四顾,他不知道他们之间这是怎么了,好像所有的所有都是一架南辕北辙的马车,不该贪恋的却流连不返,不该慈悲的却滥施好心,不该停顿的却永恒沉默……于是所有的所有,都错了。
“柳先生。”她开了口,“你让我觉得,我过去半生戎马,都不过是个笑话。”
“不是这样的……”
一字一字,他说得很艰难。可他也不知道他还能说什么。言语是他唯一还能使用的东西,如果她始终不相信他的言语,他还能怎么办?
“我宁愿我们,”她往外走去,声音已干涸下来,“从不曾离开过那座下雪的山谷。”
在经过婴孩的小床时,她的脚步似乎犹豫了一下,又似乎没有。
温暖的七月的房间里,日光一无余地,她走了,将他一个人怔怔地剩在那里。
(二)
七月廿五,徐世子率岑都近畿禁军出援涣城。
八月初一,将军褚功明也从南吴四郡的反乱中抽身出来,率师驰援东线。
这一场战事,徐国和齐国双方都打得颇为吃力。徐国这两年来迅速扩张,士卒却也疲于刀兵,何况本来人数不多,只好在处于徐国地面,打的是防御战;齐国孤儿寡母全力依赖大将冯皓,上下一心,但常年积弱之下,攻坚也非易事。
渐渐地,双方战线越拉越长,竟有了天下大战的趋势。西凉、滇及一众小国都来支援徐国,而大国如郑、越、邶等则都站在齐国一边——他们不是瞎子,看着徐国在短短十数年间一跃而成天下霸主,他们谁都坐不住。
岑都中的氛围是紧张的。前线的消息总是模棱两可,很少有绝对的捷报传来。东泽是玩了一次流氓,徐国大军压来时他们就只管跑到了齐军的盾牌后面。原本计算着只需半个月便可平定东境的徐世子终于还是算错了一回,到第二十日上,他仍只能滞留原地等候援军,甚至都未曾与齐军有过一次正面的对决。
第一手战况总是先传到国相周麟处,再由周麟呈给公主。公主甫诞王孙,亟需休养,除周麟外,没有任何外臣能见到她。
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公主根本不在岑宫,而周麟每回进宫汇报,只是去见徐公而已。
偶尔,他也会带着徐公的教旨去一趟鸣霜苑。
鸣霜苑里的枫叶已红了。风吹过,便如是一片片枯蝶在飞舞,又悄然落到了流水上去。
枫树下,流水边,一袭青衫的男人眉目如画,却是低头在专心地哄着孩子。
周麟的脚步在花廊外止住,看着那男人一手抱着襁褓,另一手摇动着一只小小的拨浪鼓,襁褓里便伸出两只小手,不住往空中抓着,还伴随以咿呀的叫声,像是在笑一般。
乳母在一旁轻轻道了声:“驸马,有客来。”柳斜桥才恍然惊悟,转头见是周国相,歉意地笑了一下。
那笑意不及他的眼底便消散,像是虚幻的雪花一般。
周麟没有笑。他捋着花白的胡子,神色是凝重的。
柳斜桥将孩子交给了乳母,理了理被孩子抓皱的衣衫,走过花廊朝周麟拱手:“原来是周相,在下有失远迎,得罪得罪。请里边坐。”
“不必了。”周麟淡淡地看他一眼,拿出一张折好的宣纸来递给了他,“这是主君为小王孙取的名字,请驸马看一看,下月的满月礼上,便将它定下来了。”
柳斜桥将那宣纸一层层剥开,其上墨色饱满浓郁,只题了一个字——
“肇”。
“……用肇造我区夏?”柳斜桥下意识地道。
周麟的面上掠过欣赏之色,“驸马果然博闻强识。这个‘肇’字正是取自《康诰》,肇者,始也,主君是将天下霸业的始基都寄托在这个孩子身上了啊。”
柳斜桥停顿了一会儿,淡淡地笑了一下:“还是父王想的最好。”转身看向乳母怀中的孩子,“那他便叫柳肇了?”
周麟却道:“不,是徐肇。”
柳斜桥一怔,抬起头,周麟神容沉定,“这个孩子必须姓徐。他是徐国的王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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