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回答,“阿嫂。”
***
六月十五,徐公为世子和公主摆上了庆功宴,同时也宴请了楚国的阶下囚们。
徐醒尘照例是不会来的。这是在岑宫的御苑里,透过浓郁的花香和繁密的松枝,可以看见一轮圆而苍白的月亮。灯火翩跹在林木之间,照映着四五道长长的筵席,和人们足边渐浅而冷的脉脉流水。
在这样的圆月下,亡国的俘虏,心情自然不会很好。楚王婴何被引入座时,面色黑得像铁。在他身后渐次坐下的是十数名楚国贵族,身后还立着楚国的宫人。
物是人非固然痛苦,却不知人是而物非感受何如?
徐公慈和地笑着举杯,向楚王一一介绍徐国这边的人物。几位贵族之后是公主徐敛眉,婴何隔着数尺距离盯着她,俄而桀桀一笑:“公主比十年前更美了。”
话里透出的猥琐之意对徐国无疑是一种挑衅。但徐公却只是笑笑,公主还低头道:“多谢您了。”
婴何终于知道徐国是一个可怕的国家。他的目光移到公主身边,微微定住了,“这位就是公主的庶人驸马了?听说公主执意与楚作对,就是为了你?”他站起身来,两手按在案上,身子前倾,目光透着威胁,“不知你的命运,比起她的前五个丈夫,能好到哪里去?”
一声低低的惊呼,却是他身边的楚国宫人不留神将酒盏打翻了。那宫人连连赔罪道歉,婴何怒道:“给我下去!”她低头掩着脸匆忙退开。
柳斜桥一直看到那宫人的背影消失在树林小径,才回过头来,温文一笑:“这要看公主,她愿意让我陪伴她多久了。”
***
徐敛眉似乎没有听见他这句若有情若无情的剖白。
她轻轻晃着酒杯,目光出神地凝视着酒水,不知在思考什么,眸中光芒冷静,一点醉意也无。柳斜桥并不喜欢这样的她。
过不多时,她便一声不吭地离席了。
她在筵席的另一个角落里找到了那个惊慌失措的楚国宫人,将她带到了僻静处,才平静地道:“你是南吴人。”
那宫人低着头,手指痉挛地绞着衣襟,身子在克制不住地抖,“是,是的,殿下……婢子是先王——先楚王伐南吴时俘虏过去的,如今——如今又被您俘虏了……”
乱世里的一个小小宫女,若得不死,最好也就是像她这样,辗转在各国宫廷之间,做最卑贱的俘虏吧。
徐敛眉盯着她。怪不得,她觉得这宫女的眉眼有几分熟悉,自己是见过她的……
“你方才为何惊慌?”她皱起眉。
那宫人的声音更细了,“我——婢子错了!”她突然扑通一声跪倒下来,低抑着哭喊就去拉她的衣角,“婢子什么都不知道啊,公主,婢子什么都不知道!”
徐敛眉不动声色地甩开她的手,“说清楚,本宫就饶了你。”
第22章 几分真
(一)
后半夜,筵席终散,驸马与公主二人同车离去。
车顶上嵌着一颗夜明珠,莹润的清光随马车颠簸在两人面容衣发上流转。柳斜桥一手撑在车窗上,身子微微靠后,眼帘微合,清俊的容色微露疲倦。徐敛眉坐在他的对面,沉默地盯着他看。
“公主真是精力过人。”他淡淡道,“往日在下总为您挡酒,现在想来,真是不自量力。”
可悲的是一个戏子入了戏,即使明知一切是假的,却总忍不住悲欢的变换。
她看着他,很久之后,才微微笑了一下,“先生确实比我更易醉些。”
他不说话了。
两人就这样一路沉默地回到了府上。下车的时候他趔趄了一下,被一个温柔的臂膀扶住了。他没有挣开她,虽然他实在并没有醉到那个地步,但他的确也很乏了。
她扶着他走到房中坐下,鸿宾在外头通报热水已烧好。徐敛眉点上了灯烛,便来给他更衣,动作似理所当然。他怔了一瞬,下意识后退两步。
烛火都被他的衣风带得偏斜了一下。
他的衣衫稍乱,发冠下的脸一半蒙着阴影,教她看不清虚实。她于是放柔了声音道:“先将衣裳宽了。”
他摇头,声音很是清醒,“我自己来。”
她的微笑里带着隐隐的威压:“你自己来是可以,但本宫要看着。”
他愣愣看向她。
“我们是夫妻,先生。前一阵本宫忙于战事无暇内顾,但本宫心里是有你的。”
她说这话出口,面不改色心不跳,只有一双眼睛沉得发冷。
柳斜桥觉得这样的她有些陌生,她好像在看着一个敌人。
他感到肩后的伤又泛起细密的痛楚,仿佛是直连到心脏上去的。他摇了摇头,“多谢殿下。殿下……不必如此。”
说着,他抬起手,自将束发的木簪解了,长发披了下来。他将木簪搁在桌上,便自往浴房走去。
“——先生!”她竟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我愿意这样。”
她的神容似在隐忍着什么,眼底若幻动着深渊里的冷光;然而说出口的,却偏偏是这样一句奇怪的话。柳斜桥侧首望她,竟望不清她的底细,一时间,犹疑着止住了步子。
徐敛眉抓紧了他的手,闭着眼,用尽所有力气一般,一分分往上,在长袖底下抚摸过去,他的手臂虽瘦但结实,筋脉都在她的手下发颤——
他的面色终于变了,盯着她的眼神里仿佛波动着千万种感情:“您会后悔的。”
“不会。”她冷冷地反驳。
他看了她许久,却觉此刻的她是如此遥远,明明肌肤相贴,她却像是把所有的藩篱都竖了起来,所有的刺都张了开来,这个样子的她就如一条神秘的河流,他不知底下涌动着什么,也不知最终她将去往何方。
可是却令他心痒难耐。
徐敛眉上前一步,低着头,两只手生硬地抽开了他的衣带。
她发现他仍将那一块金凤玉佩佩在腰间,衣带一松,那玉便悬了下来,像一轮孤零零的月亮,哐啷落了地。
好像终于不能忍受了一般,他突然揽住她往自己身上一带,她皱眉“嗯”了一声,手臂抵在了他的胸膛。
他一只手搂紧她的腰,另一只手沿着她的脊椎骨抚摸上去,指尖微微发颤,好像能穿破她的肌肤直刺入她的心脏。她正低着头,后颈露出一个微妙而诱人的弧度,她的手慢慢地探进了他微敞开的衣襟。
一片平滑的肌理上,她的指尖所触碰之处都会微妙地收缩一下。
两个人,什么话也没有说,目光也没有对视,只好像达成了一种各怀鬼胎的默契,在这烛光明灭的秋夜里,在一条不能望返的河流上,无声无息地溯回。
“在他的左胸下三寸,有一块月亮样的胎记……”那宫人抽抽搭搭的声音盘旋在空气中。
她的手掌覆在了他的胸膛,轻轻碾过尖端。他微微嘶了口气,她终于抬起头来凝视着他。
她从认识他起,便从来不敢想象这个男人脱光衣服的样子。
他正低着头看她,目光回复了平淡的从容,甚至有了些笑影。他好像——他好像因为她的触碰而快乐着。
她没有想到他会这样纵容自己,更没有想到在这一刻他会是这样近乎温柔的表情,他认真地凝注着她,就好像凝注着他在这世上仅剩的最后的珍宝。她的心头突然慌乱,像是手心底那沉稳的心跳传到她的身体里就变了速,她的脸烧起来的前一刻,她蓦然抽出了手后退一步。
他衣襟大敞着,锁骨下一小半光洁的胸膛在烛火映照下显得微红,他颇有些无辜地看着她如此不负责任地抽身而退,鼻间的喘息清晰可闻。
一瞬间,她不敢面对他如此复杂的神色,就好像自己辜负了他什么一样,内心里莫名升上一种不安之感。她仓促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喉咙干哑:“去……去洗洗吧。”
他缄默地看着她的背影,夏末秋初的寒意从脚底袭了上来。他安静地拢好衣襟,礼貌地欠了欠身,掀帘而去。
***
待柳斜桥从浴房出来,卧室里已只留了一盏小小豆灯。他走到床边,徐敛眉已睡下,侧身向内而卧,给他留出了一个枕头和一大半的余裕。
他坐下来,伸出手去碰了碰她的头发。她似乎连头发尖都在颤抖。他不再说什么,吹熄最后一点灯光,也就这样躺了下来。
黑暗之中,她感觉到他的背脊贴着自己的。这大约并非因为床小,而只是出于汲取温暖的本能。她的牙齿已将嘴唇咬得发白。她闭上了眼睛。
(二)
“你在玩什么?”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走到了她的面前,低下脑袋好奇地看着她的地盘。
她连忙伸双臂护住了,大声喊道:“你走开,走开!不要踩坏我的沙盘!”
小男孩虽然一身华贵的衣装,却是很有礼貌的。他连忙道着歉往后退了几步,再抬头看,那砂砾上原来画了一幅巨大的——
“这是地图吗?”他又忍不住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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