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前线那几座城还可以守上至少三个月。婴何计算着……
可是徐醒尘留着围困那几座城的军队竟然只是幌子,他一个人领着三千精骑,从绉都背后楚王室围猎的云落山上抄狭关小道疾速奔来,直捣婴何的王宫!
一样的计策。
和对付夏国、对付范国一样的计策,声东击西,迂回奇袭。一样的计策,竟无人能破解。徐国的军队好像可以从任何方位冒出来,根本防不胜防。
徐醒尘是如何知晓云落山上那条只有楚王室才知晓的道路的?!
楚王宫内外一片惊惶。以一当十的徐国兵卒根本不管乱走的宫人,只杀披甲的士兵。一时楚国的甲胄都被人丢弃,还有顽抗的,见到徐醒尘已扼住了楚王的咽喉,也不得不投了降。
徐醒尘仍是戴着那副了无装饰的铁面具,站在大殿王座之前。婴何被他掌控在身前,他一手扣住婴何的喉咙,另一手短匕抵在婴何的胸膛。
“这不过是一场私怨。”他说得云淡风轻,那声音悦耳得出乎众人意料,“放下武器,徐国向来优待俘虏。楚地四十三城,皆免税三年,有爵者不夺其爵,有田者不售其田。”
“哐啷”、“哐啷”,是一把把兵器被扔在地上的声音。婴何目眦欲裂,却因咽喉受制而发不出声音。徐醒尘低头看他一眼,他的心底便冒出来一股寒气。
那目光好像根本没有把他当人。
徐醒尘不是仇恨他,他是完全不在乎他。
***
徐醒尘在前方的功绩,传到后方来时,已是神乎其神。
柳斜桥都听说了。三个月,没有多一天,也没有少一天。三个月,曾经不可一世的楚国,国都竟然就这样陷落。
虽然楚国各地还零星有反抗,但无论如何,他曾经以为,这件事至少要花上三年的。
而如果让他自己来做……可能,一辈子都不过是痴人说梦吧。
“借刀杀人,并没有什么可耻。”燕侣曾经对他说,“三十六计,哪一个是光明正大的?徐醒尘全都用过。你若忘了,我可以提醒你,他杀了你的全家,用的就是借刀杀人。”
而如今,徐醒尘终于也成为了他手里的一把刀了。
他站起身,振了振衣襟,丢下两个铜板,走出了这座茶楼。这是徐楚边境的一座小城,正因为迎来了凯旋而归的徐国世子而欢呼雀跃着。
徐军为了不扰民,在城外扎营,预备明日便走。留给他的时间,只有这一晚。
***
出征楚国已达三月,这近南的小城外,已是夏意盎然。
徐国的士兵们大约也没料到攻克绉都如此轻易,眼角眉梢都颇有得意之色。柳斜桥候在半里外的树丛中,看这些放松下来的士卒在营地间来回走动,正中间是主帅的黑帐,周围却没有人。
徐醒尘偶尔会出来一下,吩咐几句话。柳斜桥冷眼打量着,徐醒尘的身材不高,然而即使在半里之外,柳斜桥也能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压迫力。
就和他妹妹一样。
士兵们似乎都很惧怕徐醒尘。至少柳斜桥就听说,徐醒尘带兵,从来不会与兵士打成一片。即使是跟随他最久的老兵,也不了解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这对于主帅而言其实是很危险的事。比如现在,柳斜桥就能很容易地计算出去主帐而不打草惊蛇的路线,因为徐醒尘根本没有让人看护他。
他将匕首用青布缠在左臂上,衣袖披下来掩住。然后他嚼了几口干粮,便闭目养神。
他未觉有多少激动,只是初夏的气候让他略感不适。郁郁葱葱的丛林里,鸟语虫鸣,充满了盎然生机。这曾经是他所熟悉的南方的天气,潮湿,炎热,躁动,轻浮。可是十年过去,他竟然已变成一个不耐流汗的北方人了。
他闭上眼,感觉阳光在他的眼皮上跳跃,静谧的时光,像是偷来的一样。鼻端浮来极淡的血腥气,营地附近有一条河流,大约有士兵在洗濯伤口或武器。他曾一度不能闻见一丁点这样的腥味,为此燕侣逼他在满是屠户的街道上住了一个月。燕侣说,不管是鲜血、刀剑还是尸体,你都不能害怕。最好是像十年前一样,你父亲死在你面前,你也能眼睛都不眨一下。
可十年前那个时候,他记得很清楚,他分明是吓傻了。
燕侣的心肠比他硬太多了。为了大哥,哪怕只是死去的大哥,她都可以牺牲一切。为什么她只是个仆人?他想,如果燕侣能够有他的血统,也许她早就已经成功了吧。
也可能女人都是这样,平日里表象上看似温软,当真狠下心的时候,却比男人强悍很多。他眼前又浮现出一双深黑的眼睛,研判地凝视着他。公主在赤城,想必早已听闻了自己逃走的事情了吧?她迟迟没有动作,是不愿动摇军心吗?待大军回朝,针对他的搜捕便应当要公开了吧?
若他能杀了徐醒尘,徐敛眉一定会迁怒楚人,楚国俘虏是必杀的了;而徐国失了世子,宗亲里的孩子都还年幼,徐敛眉将大权独揽——他想,若是这样的结果,她或许会高兴也说不定。
若他死了也就罢了;可若他赢了,他也只能满天下地逃亡,也只不过是将他过去十年走遍的路再走一回而已。
世人都道走天下是多么潇洒多情的壮举,可只有真的走遍了的人才知道,那其实只有不能回头的寂寞。
——若真如此,他还有没有可能,再见到她?
大约不会了吧。
想到这里,柳斜桥莫名觉得心里空了一块。说到底,公主还是要守寡了。他有点抱歉。但也还好,他不曾让她对自己有过太多的期待,她甚至无时无刻不是怀疑他的——这样总归是好事,她可以更坦然地活在没有他的世界里。
那个世界,那个辉煌、宏伟、充满了野心和豪情的世界,本就从来不曾属于他过,不是吗?
***
今晚没有月亮。黑暗的夜色里,连星子都被层云遮蔽去了,大风刮起,似乎会落一场暴雨。半里外的营地篝火密布,却又时不时被风吹灭。浓墨一样的云从原野上压了过来,远方农舍的风灯摇摇晃晃,近处的丛林千林万叶一齐作响,到后半夜,几乎能隐隐听见雷声了。
主帐的灯火已熄灭了两个时辰。他踏着计算好的路线躲开当值的士卒,直往主帐而去。
“站住——”一刀割开了挡路士兵的咽喉,在引起更多人骚乱之前探身窜入了帐内。
漆黑。
风雷滚滚,将飘摇篝火影影绰绰投射过来。主帐并不大,绕过屏风,几步之外便是一张简易的床,床帘被风吹得直直飘起,现出床上人侧身向外而卧的一点轮廓。
他屏息走到床的侧面,听了一会外边的声音。似乎还没有人发现方才被他杀死的士兵。他目光微动,看见床帐钩下叠着的战袍。
袍带的一侧压着一块玉佩。
一块通体天青色的大玉,上面金线勾勒出一条张牙舞爪的龙,傲慢的姿态几乎刺伤了柳斜桥的眼。
他一步、一步地挪过来。身影挡在了床前,袖中的青布褪下,匕首的柄握在了左手心。
这一日,他已等待了太久了。
他低下头,鬼影幢幢的昏暗夜光浮来又掠去,时断时续地映出床上人那泛着冷光的铁面。
徐醒尘的面具,竟当真是从不脱下的。
柳斜桥冷静地将匕首在床上人的下颌之下轻轻一挑,宛如挑开新妇的盖头——
刹那之间,他面色煞白,往后跌出一步!
正在这时,外边发生了骚动——
“将军!”有兵士在主帐外厉声呼喊,“楚国人攻过来了,请将军示下!”
第20章 君不知
(一)
那张幽丽的脸,即在睡梦中,也似带着倔强的清愁。那双过于冷酷的眼睛此刻闭合着,长发散乱披拂在枕边,她显然睡得很浅,乱军声中,她的眉梢微拧,似乎马上就要醒来。
“——将军!”
“烦请通报一下,我军正在抵抗——”
“但楚军人数太多了!”
“将军,我们要不要撤?!”
柳斜桥以为自己呆立了很久,但待他回过神来,也不过一瞬——一道寒光倏忽掠至他眼底,他闪身避过,那寒光却不偏不倚劈向了床上的人!
柳斜桥一见大惊,整个人一扑而上,那一刀便砍在了他的肩膀。他蓦地咬住了牙,挡住床上的人一个转身,那人却正欺近过来,一刀刺向他的腹部!
柳斜桥匕交右手,用左手死死地抓紧了对方持刀的手腕,对方的刀割破了他的衣衫,险险就要刺入,却再也动弹不得。
柳斜桥死死地盯着他,在这个再无第三个人能看见的瞬间,他的眼眸里,猝然亮出了陌生的火光。
他深呼吸了一下,那几乎是残废的右手集聚起一股不知何处而来的力气持匕横掠出去,割破了对方的肚腹,再狠狠一绞!那人惨叫一声,手中长刀掉落在地,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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