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泪,没有声音,屏持不住,瑟瑟发抖,修长的身型蜷缩起来,月光里,脆弱得不堪一击……
……
天大亮了。
书架后的窄床上,她抱着他,两人都睁着眼睛,却没有似往常那般起床洗漱、装作这一日如何如何平常地过,再不赶着起来做什么,只安安静静地抱着,看着日头照进来,透过书架上的书,丝丝缕缕落在身上……
双臂依旧环着她,枕在她怀中,他像个恋母的小儿,丝毫不在意脸上的泪痕,血丝的眼睛怔怔地看着外头秃秃的枝杈。
从前不管遇到多大的难,他从不知躲,就算绕不开、搬不走,也定会用榔头砸碎这拦路石。这一回,失了盘算,一直不知自己在做什么,紧绷了这么多时候,小心翼翼,仿佛不提,就不会遭遇。这一夜过去,才知眼前的一切,如此清晰……
心忽地落了地,抬头,看着她,他笑了,蹭过去,贴在她颈窝,闭了眼睛……
……
一整天他都伏案疾书,再不似前几日的心不在焉,蹙眉凝神,如此专注,一句也不与她闲聊。她知趣地不多言,陪在一旁研磨、侍茶,累了就自己悄悄儿去歇着。
直到傍晚时分,莞初吩咐人摆了饭,走到他身边轻声劝道,“相公,吃饭,吃了饭再忙。”
“你先吃,”他头也不抬,“弄完这个,我就得往伊清庄去见莫大哥,一会儿回来再吃。”
看他为公事忙得紧,她也放了心,点头应下,“嗯。”
……
伊清庄。
莫向南看着手中厚厚一沓子契约,蹙了眉,“天睿,这是什么?”
“莫大哥,这是九州行与裕安祥我所有的身家,你帮我看看。你若想要,全数入股,我都给你,还望留用万继和裕安祥所有的老人马;你若不想要,能折的折成银子,不能折的,先帮我看顾着。”
几日不见,他人清瘦,语声也有些哑,可此刻的神情却十分坦然,精神也好。
“九州行,”他边说着,边指向其中的清单,“一分为二,一份给我的老泰山,一份签在宁睿祺名下;裕安祥,一分为三,一份给府里,交由大哥齐天佑;一份给西院家母,任她处置;最后一份,留给小弟齐天悦,不过这一份还望莫大哥能先帮他照应。”
“天睿,你这是……”
“要远行。”
“弟妹不是……”莫向南顿了一下方道,“身子不适么?你们要往哪里去?”
“远处。看看风景。”
“天睿,她不宜远行,你……”
“莫大哥放心,我自有分寸。”
一句挡下,他眼中微微含笑,心意已决,莫向南知道不能再劝,慢慢把契约收起,斟酌了一下道,“我先帮你照看着,待你回来,再亲自分派。”
“不必等我。诸事就由莫大哥酌情裁度。”
寥寥数语,他就起身告辞,一杯清茶都不曾饮下。
送他到门边,莫向南负手而立,看他步履轻快,似卸下千斤重担,匆匆而去、等不及似地消失在夜幕中,莫向南不觉拧了眉……
☆、第125章
……
站在门前台阶上,看着那人没入的黑暗,莫向南久久不曾动一下……
齐天睿,从认识他的那一日起,就看出这世故圆滑下是个极烈的性子,凡事都要极致,一面霸道无赖、目中无人;一面又聪明隐忍、颖悟绝人。冰与火两重性子,认准什么,一往直前,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亦邪亦正、嫉恶如仇,可商贾之人一时一刻都不会放下自己的算盘,绝非如他大哥齐天佑一般是个能把社稷江山、黎民百姓放在心头之人,为何一门心思要扳倒韩俭行,只是因为他是个贪官?莫向南从不相信,这一战,他将自己的身家与性命全部押上,如此破釜沉舟之势,只能是仇。
韩俭行是怎样得罪了齐天睿,莫向南不得而知,却知道在“认准”这二字上,他下足了功夫,看着险,实则尽在掌握。可于他的妻,上天却没有给他去“认准”、去“把握”的机会……
看着他成亲,看着他从起初不在意到后来情至深处、难掩心思,莫向南从未惊讶这是个情种子,而上天偏偏要更多于凡人的两情相悦来青睐于他,将他心痴多年的杜仲子与他的小娇妻合二为一,夺去他整个心思,如此一来,哪里还有他逃脱之路……
莞初已是病入膏肓,从谭沐秋口中莫向南得知,为了他少于痛楚,他的妻不惜忍痛别离,莫向南感叹夫妻情深之时,也知道这一招在齐天睿身上根本就行不通。自他出狱,莫向南就在等,等着一个抛家舍业、痛断红尘的决定,因为他知道,这就是义弟齐天睿,彼时为仇,能掀起惊涛骇浪;此刻为情,怎会听天由命……
于齐天睿,莫向南欣赏之余,护卫之心更甚血脉,为了他,不惜暴露,深入火场、卷入江南谷米案,又将小王爷季景同于他引见。是为兄弟之情,更是因为齐天睿是莫向南从不曾做到的自己,回头看,若是自己能有他的隐忍、执着与魄力,怎至于伤及至爱、险些饮恨终生!而如今,他一旦陷入绝境,莫向南又怎能不感同身受……
正自思虑,身后有人从房中出来,站在身边,“七叔,怎么了?齐二叔来做什么?”
莫向南这才轻轻呼了口气,“来托付他的遗嘱。”
“啊??”景同惊呼,“真的?他怎么……”
“你那边如何了?”不待景同说完,莫向南转回头。
“哦,我已差人送信过去。可是七叔,你也知道如今瓦剌与鞑靼剑拔弩张,我阿爸怎么走得开?不如,我把人送过去?”
“不行,莞初不能远行了。”莫向南闻言未再做犹豫,“景同,用金箭。”
嗯??景同一愣,可暗夜中莫向南语声虽轻,却十分坚定。
当年襁褓中的小景同与姑母流落胡营,幸得瓦剌太师一家相救,太师乌恩卜脱兄弟六人,英勇善战、征伐草原,一大家人与姑侄二人几年来朝夕相伴,至亲之爱早胜血脉。回朝之时,小景同不舍分离,感天动地,当时是为金帐护卫军统领的老四苏赫送至边界,并亲手打下七枚铁羽赠予小侄。
铁羽上刻有族姓并兄弟六人和景同在草原的姓名,苏赫道,“这里每一支箭都可飞千里”。当时景同小,不解其意,待到长大才知这一只铁羽就是一把金箭,可以调动六位将军于他生死护卫!如今,乌恩卜脱作了大汗,六兄弟早已统领瓦剌汗国,这箭的分量便足以召唤千军万马,如何敢轻易动?
大局是重,不能妄动,可眼前之人是七叔莫向南。当年边疆危难,六兄弟不得不把唯一的小妹送到中原做人质。小姑娘孤苦伶仃,正得莫向南以一己薄力担当兄长护卫。平安回到草原之后,莫向南便被认为异姓兄弟,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中原与草原就此血脉相连。
景同深知七叔行事向来稳妥,此番不惜大动干戈,可见情急,再想及那孱弱的小姐姐还有这触目惊心的遗嘱,景同也觉不能再等,咬了咬牙,“好,今夜我就放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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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腊月,难得又是一场薄雪,湿漉漉地落地就化,岂料待到夜里骤降酷寒,暖柔的雾气与水滴瞬间凝结在树梢头,江南竟是出现了罕见的雾凇。
莞初靠在贵妃榻上,看着玻璃窗外满树银花。怕她受寒,他不许她出去,只许这么隔窗而望,只是他也知道这是几十年不遇的奇观,明早日头一出来,就再看不到了。遂他命人小心地在枝头上挂满了小玻璃灯笼,点点的光亮照着绒绒的冰晶,又折回在八角琉璃上,彼此往复,晶莹璀璨,五光十色,一树繁华,冰雪的天地,幻若仙境。
苍白的小脸抿着甜甜的小涡儿,凝神专注,不为那冰花与树,为的是那人。此刻他一身雪白的裘绒大氅站在树下,帽子搭在肩头,手里拿剪着刀正仰头寻着树枝,五彩的颜色映在他英俊的脸庞,她歪着头,痴痴地看着,最喜欢他的鼻子,那么挺,眼窝不觉就微微凹陷,拢着目光看过来,醉朦朦,这么久,依然会让她的心怦怦跳,跳红了脸颊……
忽有一刻,他抬手折枝停驻,周遭一切,连那晃晃悠悠的小灯笼闪烁的光芒都静止,仿佛一切到了尽头,她一眨不眨,心好静,悄悄地把这景象刻在心底……
“丫头!丫头!”
他一身寒气奔了进来坐到她身旁,手里一枝冰雪枝举在她面前。刺刺棱棱的冰晶婉转成一朵朵嘟嘟的小花缠绕着树枝,这么近,冰冷的寒气带着花木清香,莞初欣喜不已,浅浅的水眸里满是晶莹,齐天睿笑,“好看么?”
“嗯。”莞初一面应着,一面贴近探出粉粉的小舌尖。
“哎!”他惊呼,“你做什么呢?”
他正要把那树枝挪开,她握了他的手,调皮地一歪小脑袋,“我要尝尝嘛。”
齐天睿一咧嘴,“脏不脏啊!”
她才不管,握着他的手凑近树枝,舔向那雪白的晶莹,他睁大了眼睛盯着以为瞬间就化,岂料那雾气结成竟然成了冰,落在粉粉的舌尖,圆圆的小球腾起雾气,一会儿才化成了水珠,她这才满意地抿下,笑溢满了小涡儿,“真好!相公,你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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