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说过要在战场上一决胜负,没有上过战场的河鹿不是一个完整的河鹿,而她果然说得没错,只有她最了解他想要什么。胜负自一开始就已经是定论,区区人类何以能抵抗河鹿一击?在她答应这个赌局时,她便已经布下了陷阱。
以自身为饵,同归于尽。
中了巫术的左手已逐渐变得麻木,他能感觉到手指的触感在以极慢的速度一点点消失,就如当年沉入冰棺之时被夺去五感,沦为行尸走肉。美浓姬用自身作饵顺利地对他下了毒,那诡秘的巫术会沿着他血液的流动经过全身经脉,将他的身体逐渐蚕食。终有一日,他将变成无知无感的废人。
这赌局,竟是她赢了。
“当时我被巫术控制丧失心智,我不记得我之后做了什么。”他阖了阖眼,感到很疲惫,视线模糊之间忽然瞥见成盛青右臂绑缚的绷带,意识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你……受伤了?”他问,目不转睛地盯着半掩在华服后的手,忽然感到一丝害怕。
成盛青知晓他在想什么,便揭开衣角露出包裹下伸出的五根手指,吐了口气道:“幸好手臂俱在,只是被你砍了一刀。放心,没有伤到筋骨,至少不会影响以后拿筷子。”
即恒心里感到愧疚,垂下目光喃喃地说:“对不起……”
“你不必跟我道歉。”成盛青满不在乎地将受伤的手臂重新掩好,“我的副将程岩已经为我报了仇,你身上有他砍的刀口。”
即恒木然地望着成盛青,慢慢地“哦”了一声。他身上到处都在痛,想必为了捕获发狂的他,当时一定经历了一场恶战。
成盛青的目光却落在自己的手臂上,半晌神色忽然凝重下来,低声说:“可他的仇我该怎么报?……他已经死了,你说我该怎么报?”
男人刚直的双目中已泛起了水光,他本就是至情至性的人,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少年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张了张嘴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即恒啊……这一年里我当你是亲兄弟,直到你的刀已经砍到我面前的时候,我都没有怀疑过你……三百六十七人,加上赶来的援军五百三十二人,全部死在你手上。”他深深地看着即恒,闪着水光的眼睛如一汪清潭,“为了我这枉死的九百个兄弟,你是不是该向我坦白了?”
“……你究竟是什么人?你究竟对我隐瞒了多少事,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
你究竟是什么人,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听到这句话即恒僵硬了一瞬,幽黑的眸子里流动着无声的潜流,他转过视线,紧抿的唇角流露出一丝为难和痛苦。
成盛青不禁拧紧了眉,这是即恒打从心底里表现出的拒绝,即便到得这般田地,他依然不肯对他吐露真实的一面。
说不清究竟是失望还是失落,成盛青只觉得自己这一年里全是在白费劲。他拿人家当兄弟,人家却根本没有信任过他。
“好……你不说也罢,那我来告诉你现在你要面临的事。”成盛青沉着脸,深吸了口气,“你盗取白虎,私闯战场,杀我兵将——条条都是死罪!这一次别说我救不了你,就连我也要脱不了干系。”
少年的乌眸不安地转动着,但始终不敢去看成盛青。成盛青见状更为光火,不禁加重了语气:“即恒啊即恒,我早知道终有一天你会给我闯祸,可没想到你竟然一连闯下这么多大祸。陛下就算看在与我的情分上也不可能放过你了,不处决你,如何对得起三军亡灵?”
与天罗军队对抗,就是与整个天罗为敌。这下不用陛下处心积虑去设计他,他也已经逃不过那个男人的手掌心了。他阖上眼,一时间心里感到很疲累。冥冥之中似乎总有一股力量在左右他前进的路,在他即将踏入的前方设下绊障,等着他自投罗网。
他似乎不论怎样都逃不过这张无形的网,一如当年无论如何抵抗,都逃不过天界一劫。他所接触的人,所遇到的事,包括他会产生的想法,似乎全部都在那张网的控制之中。到底是命运弄人,还是某种力量刻意为之?为何要如此折磨他,却不肯给他一个痛快。
“对不起。”他喃喃地说。
成盛青见他无动于衷,心头失落至极,转身正要离开却忽然听到这一声轻到几不可闻的道歉。他回过头,正好看到少年扭过去的脸隐约似有水花闪过,他停下脚步诧异地看过去,不知为何突然涌上一股负罪感。
即恒是为了他才以身犯陷私闯战场的,不论他与美浓姬之间的谈判有何种结果,这个事实不会改变。他本可以在离开沁春园后自此远走高飞,继续在中原大陆上过着自由自在的流浪生涯,可他却勉强自己回到曾经令他深受痛苦的地方,只是为了救自己一命。
我不是为了天罗,也不是为了天下太平……他的目的很明确,也一向都如此明确。只在乎他所在乎的,对其余有着近乎冷酷的漠然。
成盛青时常笑称他是一头冷血的野兽,少年听闻只是皱着眉头斜睨他,不会反驳,却也不会如往常那样没心没肺地笑。那时候的他看上去真的有那么一点难过,所以开过几次玩笑以后成盛青就自觉将这句话纳入即恒的雷区里。
这个他从穷乡僻壤里拐回来的少年,待人处事随心所欲,忽冷忽热还喜怒无常。成盛青觉得就算哪一天自己不小心战死沙场了,这家伙也只会默默地离开吧,连眼泪都不会流一滴。却不曾想过别人对他的好,他竟全都记在心里,并会在离去之时以涌泉相报。
一个无情的多情之人,他的孤独与落寞不会与人分享,也无需让人察觉。
烛芯在沉默中爆出小小的火花,将囚室里的影子惊起一片惶然。成盛青冷静下来,顿生愧疚,他张了张口却又觉喉间堵塞,不知该如何开口。
“不是我不相信你,只是我说了也没有意义。”即恒背朝着他,忽然轻声开口道。
成盛青愣了一愣,连忙道:“怎么会没有意义?不论你有什么样的过去,朋友之间如果连这一点都要刻意去隐瞒,那又何谈信任?”
如果说一开始成盛青收留即恒仅仅是出于一种猎奇似的心理,因为他知道这个少年身上怀着重大的秘密,而这份秘密会给他索然无趣的人生带来不一样的乐趣;然而现在,他依然很想知道即恒的秘密,非常想,无比想,可心境却已全然不同。
“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成盛青目不转睛地看着被玄铁捆缚全身的少年,郑重而忐忑地问。
少年沉默了片刻,喃喃地道:“这说来……话太长……”
成盛青稳住气,坚定地表示:“我不介意,哪怕你说到天亮我也愿意听。”
囚室里有过一片短暂的宁静,成盛青几乎屏住了呼吸。少年转过脸,他本以为他脸上会有未干的水,但意外的是并没有,他看向成盛青的眼睛里波澜不兴,乌洞洞的就像两只无穷无底的黑洞。
在落到如今这个境地,即恒依然很冷静,甚至没有一丁点的惧意与无措。他深冷的目光落在成盛青身上,令成盛青蓦地忆起郊西战场上嗜血的战鬼。耀眼的金色瞳仁,锋利森寒的尖利獠牙,似人非人,似兽非兽,他只记得当那只兽立于战场之中,所有的人都不自禁地感到战栗,从那个人身上散发出的杀戾之气仿佛有形般扼住了咽喉,令人呼吸不能。那一幕幕画面猛得划过成盛青的脑海,竟不觉有些后怕。
若非援军携数名修巫之士及时赶到,一齐布阵力压,配合弓箭手万箭齐发射伤了白虎,将他甩下战骑捆缚在阵中,恐怕他们都将命断郊西。即便如此,为了捕获他,天罗依旧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那场骇人听闻的战争,简直就像陛下口中的上古轶事。
传说里以一敌百令人闻风丧胆的上古战神,在即恒口中道出时却是极其平淡的,平淡得就像讲述一支湮没在历史尘埃里的任何一支族落。
在如今的西国更往西的地方,有一座山谷叫做落英谷。落英谷是神明去往天上城的必经之路,也是天地极正之气的凝聚之地。落英谷之外方圆几里内均长满奇珍异草,山川水流受极正之气影响亦与平常景色大有不同。然而在这个普通人类无法生存的地方,却生活着一支游牧民族,他们随水源而居,以打猎为生,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
直到有一天中原大陆响起了第一声交战的嘶喊,神明建起天上城弃世飞升,任凭这个大陆满目疮痍。人类的战争破坏了大陆本身的地脉走向,落英谷的水源日渐断绝,河鹿一族为了生计终于走出这片世外桃源,迈入人界是非场。
仿佛因此开启了命盘的转动,踏入中原大陆的河鹿一族很快就卷入了人类的争斗中,并在一次次战争里展现出所向披靡的力量。人类对其又敬又畏,奉之为战神,尊其为上宾。
然而自第一代族长就制定下来的铁律不断将登门之客拒在门外,一不得与外族通婚,二不得与外族邦交。河鹿世代恪守族规,与列国之间仅保持基本的利益相助关系,绝不会有更多亲近之交,因此久而久之中原大陆的格局在几王相争之外,又多出了一个独立的强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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