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挚友?神?”即恒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好笑到他连笑都笑不出来。他望着美浓姬,凝着那双深褐色的眼眸一字一字低声道,“在挚友的酒里下毒,将他活活当做实验用的材料。他真说得出口?我是不是该感谢他当初封闭了我的五感,没有让我太痛苦?”
低沉的咆哮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被唤醒的愤怒与憎恶犹如一头野兽在即恒心里嘶吼,他紧紧咬住牙关,才没有让自己失去冷静。然而记忆犹如被打开的魔盒,当他将它们深深掩埋起来时,他的确可以装作忘记曾经的痛苦;可一旦伤疤被残酷地揭开,即便他对旧伤口视作不见,那份血淋淋的痛却依然让他难以呼吸。
暗算与背叛,冰棺里冰冷的药水深深刺激他的每一根神经,麻痹他的五官,直至剥夺他的五感。他如一团幽灵般意识漂浮在肉体上,甚至连自己是生是死都已无从分辨。冰凉的水灌入他身体的每一个缺口,流入心底刺骨地寒。
你若是命运派给我的神,为何不帮我到最后……那是他被剥夺意识前所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那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七年。非生非死的恐怖几乎将他的理智冲毁,任凭他如何嘶嚎呐喊,身体却如死去般完全断绝了控制。他的身体竟然已经不再属于他自己,所剩下的唯有一团意识还存留在世间。
失去了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失去了与这世间的维系,也失去了活着的实感。他的意识自一片混沌中漂浮,时间于他早已失去意义,他不知自己究竟是生是死,亦不知自己究竟是什么……就这样度过了七年。
当他醒来时,已经七年过去了。
☆、。
美浓姬深色的眼眸里跳跃着火光,看起来危险又摄人心魄,她微扬起头,柔和的眉目之间却流露出倨傲之意:“老师牺牲你只是为了美浓,他是信仰的殉道者,万夫所指也在所不惜。作为一个普通人,我可以去谴责他残酷无情不择手段,但作为一国公主,我对他只有景仰与尊敬。”
即恒冰凉的目光落在那双目里,深幽的眼眸发出凌冽的寒意。他轻轻扯动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一句为了家国大义就可以将屠戮犯粉饰为救世主,你们皇家人果真让人大开眼界。”
美浓姬也笑了起来,笑得温柔又残酷:“怎么,以强者为王的河鹿如今也开始玩起人类的规则来了?”
即恒猛得一怔,美浓姬定定地望着他,那张平凡的容颜宁和而沉静,深眸里却燃烧着幽幽的火:“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是亘古不变的自然法则。在这片土地上的弱肉强食,又有谁会去抱怨泥土之下有多么肮脏?”
她扣下茶盅,轻轻摇动骰子,清脆的撞击声如一片凌乱的乐章带起喧嚣战鼓,她抿唇露出浅淡的笑意,望向即恒浅笑道:“一如你身在赌局,看的便只有这唯一的结果。开局之前的曲折你能奈何?”
能奈何……?
不错,开局之前的曲折他又能奈何,最终的结果只有胜者才有资格为其定论。赢到最后的人才是强者,登上顶峰的人才能称王,而王的心意主宰着万千败者与弱者的命运——这就是自然法则。
他阖上眼深深吸了口气,自心底涌起的凉意已逐渐蔓延到了指尖。将积郁在胸间的一股浊气吐出,他平静下来转向美浓姬,问,“你究竟是怎么见到我的?”
问出这句话时他发觉自己有些心慌,答案早已经浮上水面。
美浓姬望进即恒眼中的神色很深,就连唇边的微笑也变得柔和起来,仿佛一个多年未见的恋人重逢后的百感交集。温软沉缓的声音在耳边漂浮,恍若自意识深处流淌而出的眷恋。
“十二年前,我见到了一个封在冰棺里的人。严寒下的冰晶奇寒无比,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吸走生命的热量,冻结血液,直至停止心跳。作为美浓传统的祭祀之物,冰晶拥有能够保持尸身百年不朽神奇力量。而活物一旦被困入其中,同样会成为永不腐朽的‘物’。”她的声音在这不寻常的夜里显得安定而虚浮,即恒很难去形容这种感觉,如同生命在等待着一点点安静地流逝,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死亡味道。
“冰棺里的那具身体保存十分完好,甚至不见丝毫死气,唯有浸在寒泉中的肌肤已褪去血色,苍白到凸起了青筋。他阖着双目躺在冰棺里,看上去却仿佛只是在沉睡。不论生者死者,入了冰棺便没有第二种可能。没有人能在极寒下的冰晶包围中存活下来,所有当我看到那具尸体时,我内心的恐惧大过了一切。”
即便是尚且年幼的少女也听说了拿活人试验的传闻,而亲眼证实的真相则更让她震惊。锋利的刀刃划破那苍白肌肤,竟在顷刻间便有源源不断的新鲜血液汩汩流出,与生时无异。
“他不是死了吗?”年幼的少女睁大眼睛,指着冰棺失声惊呼。
乌金玄袍的一角拂去光影,男子放下手中利刃,将流出的血顺流灌入瓷瓶之中。鲜艳的血色漫过瓷瓶上宁静的墨兰,衬出一股别样的惊心动魄。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几乎忘记了呼吸。幽暗的密室里仿佛时间已经凝滞,唯有蓬勃的心跳与无声的血流在凝固的空间里活动。初见时的忐忑与惊惶不知何时渐渐淡了去,少女不觉倒吸了口气,胸口转而涌起一股热流,令她按在胸前的手不停地颤抖。
“国师大人……”
男子专心将瓷瓶拭净,用药粉止住那具躯干的伤口,对少女开口道:“他是这世间唯一拥有‘不死之身’的人,是我珍贵的试验材料。冰晶吸纳人气,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吞噬人的生气。唯有河鹿一族身体里流淌的战伐之气能与之对抗。即使他的意识已经剥离躯体,即使他的身体已开始冻结,但他的血还在流动,他依旧没有死。”
男子站起身,精瘦的身体在少女身上投下晦暗的影子,他转过身望向年幼的女孩,深陷的眼窝里闪烁着暗暗的精光,就连那张憔悴可怖的脸庞上也好似浮起几分得意之色:“你可知为了抓捕他牺牲了多少人的性命?就连我自己也几乎丧命。可幸安雀之神佑我,最终还是让我得到了这具不死之躯!从今往后我要为美浓建立一支不死的军队,让美浓称霸天下。”
豪言壮语让密室里幽暗的灯火都亮了几分,美浓姬一眨不眨地仰视着男人,心头按捺不住的惊悸已分不清究竟是恐惧还是畏惧。她的目光落向沉睡在冰棺里的人,想到那句躯体里仍然流动着澎湃的鲜血,在死亡之境中仍然能顽强存活的强大力量。她攥紧置于胸前的双手,鼓起勇气抬起头迎向男人说:
“国师大人,请让我留下来!”
没有人会在见到这间密室之后还能用正常的眼光看他,更没有人会主动要求帮助他。没有想到,他独自隐忍至今等待来的人,竟会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势合正身面向美浓姬,头一次正视这个倍受国君宠爱的小女儿,如释重负:“我需要一个人来照顾他。他的身体日渐衰落,终有一日将抵抗不住冰晶的吞噬……我需要你替我照顾他。”
少女眼中燃起欣喜的光,转瞬又浮起一丝迷惑,讷讷地问:“照顾他?……我该做什么?”
男子沉下目光,紧抿的唇边弯起的笑容里不知为何会有一份残酷的错觉。
“很简单,陪他说说话就好。”
……
“够了!”即恒厉声打断美浓姬。置于桌上的手早已握紧,连指节都泛起了青白之色。
美浓姬不动声色将他隐忍的怒意收入眼底,却并没有停下来。她知道他已经想起了当年混沌模糊的记忆,也想起了她。但这还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虽然他被捆缚在冰晶里肉身没有停止生命活动,但他的意识已经自身体上剥离。他已经失去了五感,丧失对外界的一切感知,所有听觉、视觉、触觉都已割断了联系,又怎能听到我的声音?冰棺里的水纹震动传达出他意识的波动非常激烈,他遭此一劫肯定非常愤怒又痛苦。然而情绪的波动愈急,冰晶反弹的力量就愈强。他就像一只绝境里的困兽,被关在狭小的牢笼里,就连痛苦也无处释放……”
“所以你利用巫术对我下药,直接干预我的意识,甚至窥视我的记忆?”即恒咬紧牙,低声喝道。
他终于想起了她的声音,原来是这个声音曾在漫长的痛苦中陪伴着他,不停地安抚他的痛楚,又不断在他的伤口上挖出更深的伤。意识被困在冰晶结界里时,仿佛陷入一片迷茫的浓雾之中寻不见方向,他拼命嘶喊,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他想要奔跑,却感觉不到脚的存在。无数个日夜里唯有那个声音是他唯一的感知,他欣喜若狂,仿佛将溺之人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任凭她肆意侵入他的脑海,无休止地探知他的秘密,甚至将他深深掩埋的伤疤都残忍地揭开。
她知晓了关于他的一切,在他混乱的意识里窥视到了他所有的秘密。而他却饮鸩止渴,明知她来意非善却无法停止思念,时时刻刻都在等待她的声音自迷雾中响起……
遇到势合,是即恒在美浓发掘的最有意义的事。那个男人是个天才,还是一个敢想敢做的冒险家,他的才能与力量就像他性格上的刺一样教人无法忽视,让即恒在他身上找到了几分同类的安慰。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过于轻信的挚友会毫不留情地将刀捅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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