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萧澜看着她,一字字道:“您与儿子之间,从来就不是因为延湄。她反是被我带累,不能得您的疼爱。”
“哀家还不够疼你?”霍氏像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要是不疼你,当年你是怎么活下来的?要是不疼你,你能当上皇帝?就是太疼你了才纵得你今日这般放肆!萧央焕那老贼你如今还留了他一条狗命!纳妃一事你若是肯乖乖听话,哀家用得着拐弯抹角地去找那傻丫头?你竟还有脸说哀家不疼你,你摸着自己的心口问问,是哀家不疼你,还是你违悖太过?”
萧澜垂着的手稍稍发僵,半天,他听见自己干涩地说了一句:“今日,倘换做大哥,母亲可还会要求他必须事事顺从?”
他这句话声音又干又小,却一下正触了霍氏的逆鳞,她上前两步狠推了萧澜一把,咬牙切齿地喊道:“你还有脸提起你哥哥!要是、要是他还活着,哪里轮得上你?你爱做什么做什么,哀家才懒得管!懒得管!”
萧澜点点头,把微微发抖的手背到身后,“母亲今日,总算肯说出真话了。”
霍氏指指他:“什么事真话?真话就是——你的命早不是你自己的!是替你的父亲、你的兄长、你的姐姐,以及你母亲这二十多年的屈辱活着!你坐在至尊之位,享着天下荣华,你可还记得你已逝的父亲、兄长、和姐姐?你还想要什么?母亲的疼宠?世间的情爱?不,你有的已经够多了,这两样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帮你纳妃怎么了?帮你巩固帝位有错?母亲擅自做主又怎么了?我熬这么些年,难道不是应该的?阿澜,母亲再告诉你一句最真、最真的话。”
萧澜面色几变,想抬脚就走,脚下却黏住似的动不了,他背负着这些已经太久了,索性都说出来也好,他麻木地道:“儿子听着。”
霍氏摸摸他的脸,动作轻柔,语气却是恶毒的,她道:“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便是当年一念之差,生下了你。”
萧澜躲她的手,幼时他无数的奢望霍氏能摸摸他、抱抱他。
但从未有过。
到此刻为止,这尚是霍氏头一回这般轻柔地抚过他的脸庞。
萧澜却难受得只想躲开。
霍氏勾了勾嘴角,脸上终于浮出了积压在心底里、几已变味儿的恨意,冲萧澜说:“倘使当年没有生下你,王爷就不会听到那些流言蜚语,听不到那些混话,他也就不会深夜闯宫去寻萧央焕那老贼算账,你哥哥也就不会带兵去救,以至两人命丧宫中。我也不需要为了你姐姐不受辱,亲自给她倒了杯毒酒……你看,阿澜,都是因为你。啊,对了,还有你的表姐秦宛,当日若不是为了保你的命,她为何要去伺候那老东西?以至你姨母闭眼时她都未能见上一面,阿澜,这不都是因着你?搭上了这么多人,你是端王府的灾星。”
萧澜心口起伏,硬压住两口气,声音仍旧不稳:“既如此,母亲那时又为何要生下我?”
霍氏扬手便打,萧澜偏头,但到底是距离太近了,耳根子被抽了一下,霍氏喝道:“这句话,旁人都能问,偏你没资格!”
为何要生下他?
因为日子太近了,把出脉象时,尚且无法确定到底是端王的骨肉还是太和帝的孽种?
因为她怕是端王的,不舍得一碗红花灌下去?
还是因为她到底是个母亲,存了一丝不忍?
霍氏自己都记不清了。
她哈哈笑起来,随即往暖榻上一坐,抬手抽了发上金簪,扬扬下巴道:“哀家不去劳什子乐游苑,就在这里,哀家倒看看,哪个奴才敢碰哀家一下?”
萧澜看着她,眼里黑黑沉沉的,忽然说:“太后不去也成,不过最近明雍宫要修缮,里头的人需得移出来,昭明宫附近最僻静,朕便想将人移到体仁宫。”
霍氏腾一下站起来——明雍宫里幽禁的是太和帝,体仁宫与昭明宫只有两墙只隔,若如此,简直是要逼疯她。
“你、你你竟敢如此对自己的母亲!”霍氏四下看,她怒起来对萧澜动手不是第一次了,下意识便找东西。
萧澜面色冰冷,语气平的不像话,道:“左右母亲已如此恨,也不差这一件了,是去乐游苑还是留在这里,母亲选吧。”
霍氏气得哆嗦,点着他咬牙。
萧澜转身,“既如此,朕即刻边吩咐明雍宫……”
“哀家去、乐、游、苑。”霍氏把话从牙缝儿里挤出来。
萧澜脚下顿了顿,终究没有回头,边走边说:“好。朕会吩咐人备好车驾和仪仗,太后放心,朕说话算话,好东西任太后用,不会慢怠半分。”
随着话音落,他已踏出明间正门去,霍氏喃喃道:“等着罢,你很快就得转过头来求你母亲。”
第101章 宝贝
打昭明宫出来,萧澜的心情差到极点。万敌当前,他能面不改色;出使于阗时几经濒死,他也从未生过惧意;初回金陵,受过多少嘲讽与白眼,他也全不在乎。然而,若相抗之人换做自己的至亲,萧澜无盔无甲,每一下都被她伤得结结实实。
他走得并不快,出宫门时,朝阳初升,今日是个湛蓝湛蓝的大晴天,但晨光尚且不足以照到每一处,房脊的琉璃瓦泛起了熠熠的金色,可高高宫墙的夹道仍旧笼在一片阴影里,萧澜没有坐辇,一步步地走,觉得这条路真是又长又冷。
他想回赤乌殿。
迫不及待。
走着走着脚步便急起来,出了建福门,他一下看见延湄正等在前面。
萧澜脚下却忽然停住了,就那么怔怔的,有点儿恍然地看着她,延湄歪着头,也不管他怎么停下不走了,小跑几步过来,一把拉起他的手,说:“澜哥哥。”
萧澜没吱声,任她牵着。
延湄拇指蹭蹭他手心,也没再说话,两人沉默走了一段儿,过了永熙门便是阔道,朝阳渐渐倾洒过来,萧澜手指紧了紧,延湄感觉到了,可能是看出他神色不大好,便抬起手,极快地在他拇指虎口处亲了一下,小小声说:“澜哥哥,没事。”
萧澜抿抿唇,延湄拉着他继续走,不知甚么时候,他觉得身上渐暖,眼睛也微微眯了起来——延湄已带着他走入了融融的晨光之中。
那段孤寂又阴冷的路,已然到头了。
萧澜吁口气,缓过神来,搓搓延湄的手,问:“怎么过来了?不是正在睡回笼觉?”
“睡不着”,延湄仰头看他,“就来接你。”
萧澜捏捏她鼻子,她鼻尖有点儿红,冰凉的,显然已在建福门外等了挺半天,“冷不冷?”萧澜帮她拉拉氅衣,脸上也冰凉。
延湄摇摇头,说:“方才冷,现不冷了,你手热。”
“腿酸不酸?”萧澜道:“背你回去再睡会儿?”刚刚延湄正站在风口,萧澜怕她呛了冷风,得先回去叫她喝碗热汤。
延湄晃晃他的手,说:“有点儿酸,可我能走,跟你一起。”
萧澜笑起来,心里头和这会儿的日光一样,越发明亮,低头在她耳边说:“下回让你腿酸的走不了路。”
延湄眨巴眨巴眼,也不知听懂没,踮起脚小声说:“澜哥哥,你真厉害。”
萧澜使坏,故意问:“哪里厉害?”
延湄想了想,她想起了萧澜舞剑的时候、提笔写字的时候、在濮阳帮她种桃树的时候、甚至是他吃饭的时候,许多许多,数都数不过来,无一例外的,她都觉得既好看又厉害。
她转转眼珠,没答话,自个儿捂着嘴乐起来,萧澜看她掩唇笑,想歪了,脸上发红,点点她警告说:“再笑收拾你。”
延湄乐得咯咯咯,两只眼睛瞄着他,哼哼:“皇后娘娘才不怕。”
二人牵手回了赤乌殿,延湄早膳时没吃什么东西,这会子有点儿饿,喝碗热汤又用了几块儿点心,吃饱后就有些犯困,她却又不去睡,努劲儿睁着眼睛,冲萧澜说:“澜哥哥,来。”
萧澜跟她进了偏殿书房,延湄按着他坐下,让耿娘子抱了几个楠木盒子来,她放到萧澜面前,扑扑手,“都给你。”
萧澜乐了,他知道这几个盒子里都是延湄平日里颇爱惜的物件,时不时便要拿出来摆弄一下,他打开看看,还有前两日她才做出来的小轮椅,萧澜挑挑眉:“怎么舍得给我?前两日不还宝贝得很?碰一下都不让。”
——尤其是这个小轮椅,延湄之前还没完全想透,萧澜动一下她就要急眼。
延湄摆摆手,一脸认真的看他:“这算什么宝贝?你才是我的宝贝,最大、最大的宝贝。”
萧澜抿抿唇,幽深深地看着她,说:“过来。”
延湄乖乖站到他跟前,萧澜拉着她坐到自己腿上,低声道:“再说一遍。”
延湄两手揉他的脸,捏的他的嘴唇撅起来,亲一下,又说:“澜哥哥才是我的宝贝,大宝贝!”
萧澜蹭她的脖颈儿,说:“没听够。”
延湄出奇得乖觉,凑到他耳边,连连说了好几遍,萧澜扯着她的衣领,轻轻吮咬她的肩窝儿,延湄痒得不行,哈哈乐,问他:“澜哥哥你要学么?我教你。”
萧澜抬头看她,一眼就能明白她的心思——延湄在想着法子哄他开怀。
他自小到大,被人捧在手心里疼哄的时候太少,便耍起赖来,“嗯”了声,指指那小轮椅说:“那你教我拆装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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