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他没有仔细作比,他是男孩儿,又成日习武,秦宛怎能与他相比?
萧澜在原地站了片刻,秦宛又说:“阿澜,你也是来赏鱼的么?”
萧澜没甚表情地说:“不是。”
“啊”,秦宛被噎了一句,满脸通红,颇是尴尬,她也瞧出来萧澜像是不大待见她,一时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放,只得道:“那我先走了。”
萧澜冲她施个礼,瞥见她走时左腿还点了两下,他弯腰又捡块石子儿,往池塘里一扔,接连漂起几个水花,心道,装。
隔天萧澜就被萧瑛劈头骂了一顿。
秦宛后面也知道了这事,忙不迭地送了点心来赔礼,小心翼翼道:“我晓得阿澜那日不是有意的,我没与旁人说,真的。”
她没说假话,确实不是她告诉萧瑛的,是身边伺候的丫头。
萧澜没搭茬儿,扫一眼她送来的点心,既没恼怒,也没客气,就像什么事都没有一样。
然而下回见了她,萧澜手里拿了把小弹弓,挺平静地说:“表姐,你站着莫动。”
秦宛还当真顺从地站在那儿,萧澜手里绷起弹弓,弹弓里扣着一颗琉璃珠,瞄准,松手,“啪!”一下,精准的打在秦宛发钗下缀着的那颗珍珠上。
弹弓的劲道很大,发钗一下子掉下来,秦宛的头发也散了。
“阿澜!”萧瑛就站在旁边,看他竟然如此明目张胆地欺负秦宛简直怒不可遏,上来往他背上拍了一巴掌,斥道:“你做甚么!”
秦宛此时才回过神来,忙过来拉萧瑛,“没事的没事的”,她一面说,一面眼泪就往下掉了,急急惶惶地去找方才那颗珍珠。
萧澜这一次觉得,她可能并不是装出来的。
珠子找到了,但碎了。
萧澜抿抿唇,心里渐渐升腾起几分歉意。
萧瑛这回饶不得他,直接把他领到了霍氏跟前。
这个时候萧澜才知道秦宛为何那样急切了,——那珠钗是她父亲打来送了她的。
萧澜觑一眼,秦宛怕他歉疚,又赶紧擦了泪勉力在笑,只是那笑比哭还难看。
他几乎到这一天,才记住了秦宛到底长什么样子。
还算挺好看的。
可能他对女儿家容貌的评判也与旁人不大相同,旁人都觉美的他通常只觉尚可。
许久之后,随着年纪渐长,当萧澜终于为自己幼时犯浑的举动羞愧脸红时,才知道那大半年里,秦宛每回见着他,实际腿都发软,生怕他找自己麻烦。
十三、四岁正是心思最敏感的年纪,先是丧父,又无奈寄人篱下,让她一举一动都敏感又小心,尤其还有萧瑛在一边比着,她觉着自己是什么都不如的。
好在后来总算好了些,——萧澜再不找她麻烦了。
她今年就及笄了,个子高了,容貌也全部长开,显得越发秾艳,秦霍氏捋着她的头发叹道:“我家阿宛长大了。”
说罢,又抹起泪来,旁人家的孩子十五岁都可以出嫁了,萧瑛也订了亲,秦宛的亲事却还连个着落都没有。
秦霍氏半揽着她,小声道:“你瞧着阿澜如何?”
秦宛微红了脸,低头道:“阿娘说甚么呢,阿澜比我小,再且……他从前总欺负我来着。”
秦霍氏笑道:“我的傻儿!怎不见他欺负旁人?他那是心里头记着,但一时还没转过弯子来,如今不好了?哎,按说大郎的年纪最合适,但他是世子,亲事也早已定下,年底就该成婚了,娘一开始也没敢往那上头想。但阿澜是成的,比你小些还正好,往后你能管得住他。“秦宛咬咬嘴唇,头更低了,秦霍氏又说:“你姨母也有这个意思。”秦宛转了身子,低声说:“我才不听这些。”
秦霍氏掩唇笑起来。
午间起来,秦宛正要到霍双双那里去,老远的见萧澜顶着日头还在练剑,她顿了顿,到底移了步子过去,喊了声:“阿澜。”
萧澜停下,转过头来看她,秦宛说:“你午间怎也不歇一会儿?”
萧澜抿唇道:“昨日学的一招,今日还没练熟。表姐是要去母亲那里么?”
秦宛点头,说:“嗯,我估摸姨母这时间该醒了,去伺候她起来。你过两刻换身衣裳再来,一般那会子姨母精神好些。”
萧澜右手微紧,现今秦宛也看出霍氏对他最为严苛了。
秦宛绞绞帕子,却站在那没走,萧澜道:“表姐还有事寻我?”
秦宛觑他一眼,又低下头,萧澜摸不着头脑,忽听秦宛问:“你往后,还欺不欺负我了?”
萧澜腾一下红了脸,初时的事不堪回首,现下再提,很有些不好意思,秦宛看看他,忽有笑了,用特别轻的声音迅速说了句:“我晓得你那会儿还小,阿澜,你快些长大。”
萧澜一愣,尚没明白,就听见她又用蚊子似声音最后补了句:“我等着你长大。”
我等着你长大。
那一夜,在皇宫的偏殿里,秦宛迷迷糊糊间对他说的也是这句话。
等着……
长大……
阿澜……
萧澜剧烈地挣扎起来,想要睁开眼,却怎么也抬不起眼皮,他听见有人在喊“澜哥哥,起来,澜哥哥,澜哥哥……”
他猛地一个激灵。
是延湄。
顿觉身子一松,他放心地伸出手去,“拉我一把。”
延湄手指尖儿从他掌心滑过,身子却在往后退。
“湄湄!”萧澜伸手去抓,“过来。”
延湄退开了,萧澜着了急,猛一下从床上窜起来,“湄湄!”
……
室内灯火通明,面前是闵馨被放大的脸,见他醒了,淡定地退开,对着萧真皱眉道:“这是种慢毒,不至要人性命,但昏迷时会让人出现幻症或是不断地发噩梦;清醒时,伤处的疼痛又会翻倍,且伤口一时半会儿愈合不了。”
萧澜大口地喘气,像是陷在幻症里还未缓过来,惊惶地环顾四周,——没有延湄。
身前没有,远些没有,角落也没有。
外头漆黑,已是隔天后半夜,他们到了魏兴郡。
第47章 闵蘅
汉中。
秋阳再劲也化不掉满城萧瑟。
前几日开得正好的桂花,仿佛在一夜之间落尽,花香残断,全变为呛人的血腥气和硝火味。
百姓战战兢兢地被驱赶在道路两旁,——路中间,一辆接一辆的囚车碾压而过,不时有鞭子抽打在木柱上,发出啪啪的响声和嘶哑的哀嚎。
这已经是第三次游街。
延湄满身血污的缩在最后一脸囚车里,眼睛仍旧盯着前面在不断搜索。
一人在她身后几乎用气音道:“你放心,侯爷不在这里。”
延湄十分缓慢的转过头,看向身后的闵蘅。
闵蘅肩膀受了伤,已经是皮肉外翻,左耳处也有一道长长的口子直延至嘴角,头发散乱,脸上胡子拉碴,根本瞧不出原本的样子。
延湄也并不比他好哪去。
匈奴人冲上的来的时候,她被扑到了火堆里,头发和衣裳都被燎了一大半,脸上全是炭灰,慌乱中傅济给她在死人身上扒了两件衣裳,即有匈奴兵当时穿的粗布短褐,又罩了件禁军的外褂,一身血污脏臭,比乞丐都不如。也正因为这样匈奴人只以为是个小兵蛋子,这才没有抓去宫女一处,而是和闵蘅等人关在了一起。
他们这一车里挤了六个俘虏,延湄在一个角,闵蘅在她身后,稍稍把她护住。
外头啪啪两鞭子抽过来,延湄赶紧一缩,但还是被扫到了前额,头发被卷掉一撮,额头也登时出了一道红痕,但她一声没叫,死死抿住自己的嘴,只把自己缩成最小的一团。
孟衡背都僵了,可是却拱手朝笼子外头的匈奴兵不断作揖磕头,——落到这个境地,想要活着,旁的都不算什么。
延湄缩着肩膀,抬眼看他,目光空空的。
他们离得极其近,彼此身上的酸臭味混在一起,令人作呕,闵蘅看她半埋着脸,旁的都不怕,只深恐她受不得此辱,想法子自尽,忙凑在她耳边低声说:“夫人千万得活着!侯爷和傅大人都没被抓,定会来救咱们的,朝廷也会派兵的!”
说完这话,闵蘅一下子又觉得不妥,若她想到萧澜,更要保全名节,岂不更糟?
慌喘口气,他要再说,延湄终于把脸露出来,无声地吐出两个字:“闵馨。”
——闵馨也不在这里,她也一定还活着,也等着你被救回去。
闵蘅瞬间把她的两个字理解出了一整句话的意思,赶忙使劲儿点点头,延湄再没什么旁的反应,又抿紧嘴唇团成一团。
匈奴人压着俘虏游完了街,将他们带到了空旷的较武场。
最上头坐着的,是匈奴的三王子伊邪,粗眉深目,颧骨高耸,上唇一层冷硬胡茬,他说的一口流利汉话,正在主座上放声而笑。
片刻,有人牵了条通体黝黑,足有小牛犊那么大的藏狗来,——这狗伊邪专门养的,每日专喂生禽、生肉,一闻到血味儿登时颈毛恣张,发出一阵阵低吼,哈喇子顺着血盆大口滴淌下来,看得人腿直发软。
匈奴人暂时将它关在笼中,拿了许多条狗链子过来,从最前面笼子里的太和帝开始,给每人颈上拴了条狗链。
延湄被人隔笼按着脑袋也套了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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