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长孙云旗除了内阁大臣等职务外,还是单思的授业恩师,虽说还没正式上课,但两人私底下也相处过,单思已经开始喊他老师了。
长孙云旗素来淡漠,但面对单思,才有难得的几分笑意,柔了声说:“老师要去北沙出使。”
北沙,以听起来很远的样子。单思咬着指甲,有点不高兴地问:“去很久吗?”
小孩子最为粘人,由其是对有好感的人,单思显然已经黏上长孙云旗了,长孙云旗道:“一月就回。”
“那也是好久的哦。”单思扁扁嘴,坚定地拉着他的袖子,“那思思跟老师一起走。”
长孙云旗微微惊讶,连忙道:“这可不行,殿下千金之躯,可不能有半点闪失。”
“可是思思想去呀。”
单思也是聪明的,知道这种事长孙云旗做不了主,只能眼巴巴看向玉珥,玉珥无奈一笑,如今单思已经三岁了,很聪明,她也有意让她锻炼,便道:“想去就去吧,我让探事司和汤圆跟着,让她去见识见识大顺国土也好,长孙爱卿,朕的嫡公主可就交给你了。”
长孙云旗立即应道:“臣必定护嫡公主万全。”看起来,他也是想带她去的。
于是就这样拍板下来,三日后大顺的嫡公主就随着使团一起出发,玉珥在城楼上送他们,忽然想起,当年席白川也出使过北沙,只是那时候,她没来得及送他罢了。
秋末时,出使北沙的使团回来了,单思比走时又长大了一圈,就是被北沙的毒太阳晒得有点黑红,玉珥心疼又嫌弃,连忙找了玉兰膏给她抹抹,抹了几日,总算又粉嫩回来了。
“亲亲。”单思抱着玉珥的脖子,在她的脸上吧唧了好几下,玉珥擦擦口水很忧愁,这小家伙被北沙人名的热情似火感染上了,回来看见谁都亲亲,亲过她的,亲过汤圆的,亲过刘恒的……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啊。
“娘亲娘亲,北沙好美呢!”晚上睡觉时,单思穿着粉色的中衣才在被褥上,拉着薄毯该在头上当头纱,模仿着舞娘跳舞的动作,“他们的人是这样的。”
玉珥没忍住笑了。
她又拿着被子拱成两个小垛,又说:“他们的马是这样的。”
玉珥想了想:“那是骆驼,不是马。”北沙是沙漠,出行工具都是骆驼。
单思瞪圆着眼睛,做出北沙人大眼睛鹰钩鼻的模样:“他们的公主还是这样的。”
玉珥笑着抱住她,把她塞回被子了,低头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思思漂亮还是他们的公主漂亮呢。”
“思思漂亮!”她毫不犹豫说完,又停顿了一下,补充道,“思思很白。”
玉珥低笑。
单思缩在她的怀里,呼吸浅浅:“娘亲娘亲,还有人说我长得跟皇叔父像!”
玉珥身体一僵,笑意悉数退去。
“他们的王上说,皇叔父也出使过北沙,皇叔父超漂亮的呢!”
原来这世上不只有她还记得他啊。
玉珥闭上眼睛,涩然道:“那不是皇叔父,那是你爹爹。”
单思奇怪了:“皇叔父是思思的爹爹?”
“嗯,是你的爹爹,是娘亲的皇叔。”
“为什么呀?”老师教过她的,叔叔是爷爷的弟弟,爹爹是娘亲的夫君,那爷爷的弟弟又怎么会成娘亲的夫君呢?
玉珥在她的后背上轻轻拍了拍:“来,娘亲跟你讲个睡前故事。”
单思最喜欢听故事,立即乖乖躺好:“娘亲快说。”
“你的爹爹,比年轻大八岁,他是娘亲喊了十几二十年的皇叔,也是娘亲的授业恩师,他教娘亲骑马射箭,教娘亲兵法谋略,还叫娘亲怎么爱一个人,怎么恨一个人……”
玉珥慢慢地讲述着,将那十几年她和她的爹爹发生过的事都说给她听,她也是这时候才发现,原来她记得那么清楚,只要有他身影的记忆,即便是五六岁时,她都清晰记得。
“娘亲很想他,可是他好狠心,一直不回来。”
说到这里,恰好天亮,而怀里的小人儿,其实昨晚很早就睡着了。
玉珥闭上眼睛,她这半年总是在逃避,不敢想起他,她以为自己已经练得不那么脆弱了,可没想到,其实只要提起那个人的名字,她还是会想哭。
皇叔啊。
长熙元年至今,已经三年了呀。
你怎么还找不到回家的路?
时年十二月冬,天下太平,玉珥将朝政交给长孙云旗和内阁几位阁老暂理,她带着单思,从严寒的帝都,到青草翠绿的南方,又走了一遍大街小巷,又登上了那座她一辈子都忘不掉的山——岁山。
皇叔,我又来了。
皇叔,今年我带来了单思。
皇叔……
我好像自欺欺人不下去了……
单思仰起头看着玉珥,胖乎乎的小手贴在她的脸颊上:“娘亲娘亲,你怎么哭了呢?”
玉珥轻轻摇头,将她抱得更紧,单思这孩子很敏感,感觉到她的难过,伸出两只胖乎乎的小断手抱住她的脑袋:“娘亲不哭,思思给你抱抱。”
玉珥埋在她小小的胸膛里泣不成声。
长熙元年,她的皇叔在这里坠崖。
第五百三十七章 孤家寡人
所有人都很清楚,在那一刻,她的皇叔便不在了,这么多年都是她在自欺欺人,说他没有死,说他能从这万丈悬崖死里逃生,说总有一日会回去找她……可假的就是假的,这一年又一年,她连骗自己都骗下去了。
这几年,她一直在想。
想过去,想未来,想有他的日子,想没他的日子,满脑子都是他,梦里是他,走神时看到了他对他笑,走在皇宫走在街道,眼前总是不知不觉浮起他的身影,她都魔怔了,却还是没等来真正的他。
玉珥颤抖地从篮子里拿出一把白色纸钱,手一扬,那一盏盏薄如蝶翼的纸张便是随风飘远。
三年了,她终于敢面对他的死讯了。
——三千红尘,寥寥五洲,你孟玉珥身边可以没有任何人,唯独不能没有我。
你说过的啊,这是你亲口说的话啊,可如今我就在这里等你,你又去了哪里?
——曾经我要的是江山和你,前者家仇所累,后者我私心罢了,如今我只要你,你的天下,我不想要了,你信我吗?
我信的,我信的,我从来都没有不信你,可你为什么不能来听我亲口回答就走了呢?
皇叔啊,你到死都不知道我很爱很爱你,你到死都不知道单思一直在我腹中,到死都不知道我为你生了一个孩子……
山风呼啸而过,吹得人心彻骨冰凉。
没有失去过至亲的人,大约是不懂那种感觉,就好像,一觉醒来,被整个世界抛弃了,再也没有人会抱她,亲她,爱她,呵护她,疼惜她,他们曾经多亲密如今失去就多伐骨。
从今往后,她坐拥万里山河,江山南望,看到的只有他的坟墓。
……不,坟墓都没有。
他那么狠,尸骨都不留给她。
皇叔,我们爱过,怨过,痛过,恨过,情丝纠缠了这么多年,最后却落得个匆匆别过,徒留的只有——单思。
我对你的单思。
玉珥跪在了地上,紧紧抱着单思,用自己的体温护着她,却任由自己的每一寸肌肤都受这寒风凛冽。
皇叔啊……
——女孩子要言笑晏晏才有趣,晏晏,晏晏,唔,以后皇叔喊你晏晏可好?
——晏晏,你是我用心灌溉成长的花朵,凭什么不属于我?
——晏晏,我好欢喜,你这颗心,总算为我动一动了。
——晏晏,活下去。
……
“陛下,陛下。”是刘恒。
“陛下您别吓奴婢啊,陛下……”是汤圆那个小胖墩。
玉珥睁开眼睛,两人紧张地蹲在她面前,她冲他们轻轻一笑,脑袋毫无征兆地一懵,她松开了怀里的单思,昏死过去。
在梦里,她又看到了她的皇叔,他拈花一笑,走了过来,将花簪在她的鬓角,俯身吻了吻她的眉心。
如果可以选,她宁愿一辈子都留在梦中,只有在梦里,他才会这样亲近她。
“皇叔,皇叔,你别走太快,等等晏晏啊……”
她是被自己喊醒的,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了客栈的暖房里,汤圆红着眼眶看着她,玉珥苦笑了一声,伸手揉了一把她的脸蛋:“都是当娘亲的人了,怎么还怎么爱哭啊。”
长熙三年的春初,汤圆和乌溪成婚了,她原本是想放她出宫,但她自己不想离开,如今她身边已经没有亲近之人,萧何走了,刘季走了,妘瞬走了,子墨走了,皇叔走了,如若她再走,她会更寂寞。
玉珥没有说,这小胖墩到底是天真了,历朝历代,当皇帝的,不是孤家就是寡人啊。
玉珥准了她留下,指了一处小宫殿给他们夫妻住,年前她生了一对双胞胎,这次南下,她本也不想带她,毕竟两个孩子才满周岁,但她自己硬要来,她也就只能准了。
“陛下,丞相来信,帝都一切安好。”
“嗯,既然安好,那我们回帝都的行程就不比太赶。”玉珥道,“走水路吧。”
——
长熙五年一月,他们一行十几人,走水路北上,一路晃晃悠悠,沿途欣赏风景,二月时,终于道了距离帝都最近的赵县。
赵县,前朝称徐县,是大顺四大世家之一的‘西城徐家’的大本营,从地理上划分,前朝时属于西周道,本朝已经划为京畿道治下,只不过北部已经有个长孙氏,所以徐家也只能继续被称为‘西城徐家’。
顺熙二十一年的陇西道瘟疫,徐家带头捐款援助救灾,长熙元年又筹备军粮支援前线,虽说他们也对朝廷别有所求,但冲他们自觉出钱又出力这一点,玉珥对他们还是颇有好感的,既然路过了,又恰逢天黑,他们也需要找地方住宿,倒不如就给他们徐家这个殊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