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凝好笑,“你从哪听来这些话的?”
从何时起,京城民间的风言风语,也能传到皇宫里来了?还传到了御前宫女的耳朵里。
琼叶道:“奴婢有个好兄弟在御膳房里当差,听采买的太监说的,据说满京城都传疯了。还有上次陛下同杜尚书哭的那次,京城中都说是陛下为太尉受了委屈。”
“这话可稀奇了,兰桡。”谢凝将另一个女官叫过来,“此事你如何看?”
兰桡沉吟片刻,道:“陛下,此事只怕太尉有意为之。”
“嗯?”谢凝问:“怎么说?”
“奴婢愚见。”兰桡行了个礼,道:“奴婢以为,以太尉在朝中之势,京城中不该传太尉的流言,何况还是陛下与太尉。敢这么般做的,只有丞相、御史大夫二人,但丞相与御史皆是斯文人,只怕不会用如此无聊又无趣的手段。何况,丞相与御史才是最不想陛下与太尉捆在一起的人吧?”
“唔,说得很好。”谢凝点头,“你身在后宫,能知道这些也不错了。”
“陛下谬赞,奴婢惶恐。”兰桡行礼道,“自陛下将奴婢从长秋宫调来,奴婢便借了《职官志》来研读,望能为陛下分忧解难。”
“你做得很好,不愧是朕看中的人。”谢凝慢慢地撑着身体坐起来,兰桡与琼叶忙扶着她。谢凝道:“他这是早上递牌子要见面,被朕拒绝了,便逼朕生气,不得不见他。这人为何如此霸道,朕真的不懂……罢了,琼叶,让禄升去传话,宣太尉进宫。”
“是。”
琼叶退下传话,兰桡将谢凝扶着坐在梳妆镜前,柔声问道:“陛下今日要什么妆容呢?”
“把朕的病容弄出来,越严重越好。”既然他逼她,那她就看看她都成这样子了,他还怎么忍心!
陆离来得非常快,谢凝才梳洗完毕往宝座上一靠,他就来了。
“参见陛下。”
谢凝蔫蔫地说:“太尉免礼,听闻太尉有事要奏,快说吧。”
陆离看了她一眼,只见她脸色黯淡而苍白,一点血色也没有,竟像是真的生病了。他狐疑,便问道:“听闻陛下圣体有违,臣来问安。”
“太尉有心了,却也不必如此虚情假意。”谢凝没甚情绪,也就直说了。“太尉将旧事传得满城风雨,不过就是逼朕相见。现在朕召见太尉了,太尉有话便说吧,朕身子不适,撑不住太久。”
“我承认那些话是我让人说的。”陆离脸不红气不喘地承认了,“你到底怎么了?”
一旦用上“我”与“你”这样的称呼,就表示他不想用君臣的身份说话了。谢凝明白,淡淡道:“没什么,身子不如从前而已。九华山冬季严寒,一年中有四五个月是积雪的,道袍单薄,穿久了自然寒气入体。先时惊怒交加,便病了。小小风寒,你也不用担心,你想要我做什么,还是能做的,只是不必浪费口舌,直说为好。”
她边说边低下头弄了弄袖口,这是她不耐烦却又不敢反抗的动作,陆离知道。看她脸色不像假的,陆离也不愿啰嗦,道:“你打算将先帝的灵停在紫宸殿多久?你不要正式登基了?”
“总要停够十日的。”谢凝道,“十日后我再亲自扶灵,移到殡宫,之后送葬、奉安、封墓、题主礼,一样一样按礼度来。”
“按礼度要聆停灵二十七日才能移到殡宫,你想为这葬礼耽误多少时间?”陆离道,“这已是先帝驾崩的第五天了,停够十日确实不错,但接下来的五日,你必须将其他程序都做完了。拟谥号、庙号,没个三两天吵不完,所以必须……”
他想说今日就召集群臣商议,但看到她病恹恹的样子,话到嘴边便改了。“明日就召集群臣,将一切准备妥当。第十一日便扶灵到永佑殿去,当天下午便为先帝遗念、殷奠,第十二日便举行尊谥大典,第十五日便派人主持送葬一事。”
谢凝诧异:“派人?”
他这要她被说不孝么?
“必须是派人。”陆离强调,“你必须守在京城里,城外有骁骑营,宫里有羽林军,不会有人敢动你。送葬的时间差不多是一个月,你趁着这段时间让礼部准备登基大典,将皇宫的人理一理,跟夏侯淳说,将宫门看好,别随随便便谁想进都能进来,钟铭之的事,你还想来第二次么?至于孝道问题,你现在病着就是最好的理由。”
谢凝越听越不对,“这话的意思……是你要离京?!”
她莫名地有些慌,她还一知半解,他竟要离京么?
“你不是烦我么?”陆离轻描淡写道,“再者,身为女婿,我也该给岳父送葬不是么?”
第22章 立场
“岳父”两字差点将谢凝气死,她终于端不住庄严的样子,瞪了胡说八道的陆离一眼,眼中像是燃起了两团火。
陆离低头,努力忍着笑。
怎么过了这么多年,她还是改不了这些小性子,遇到事情便要装庄重,把自己变成无悲无喜的菩萨,非要他故意说些不着边调的话来气她,脸上才有一点生气。
谢凝看着他便知他是故意的,那翘起的嘴角可能藏得好些?她气恼道:“太尉可笑够了?”
“陛下,臣不敢,臣失仪。”陆离拱了拱手,正色道:“既然陛下今日圣体不适,臣也不敢多扰,陛下只需记住臣的话,自当步步从容。”
说完居然还妆模作样地长身一揖,“臣告退。”
这就走了?他大费周章地弄出那么多风言风语,就为了提醒她登基之事?谢凝皱眉。
“噢!”陆离走到门口又转身道,“陛下,臣还有一语。”
谢凝以为是叮嘱她明日要怎么对付那满朝大臣,忙坐直了听取。
陆离道:“那玉镯不是我打碎的,不过我确实没去看过它。那日我说要和离,你将它脱下砸过来,撞在我的甲胄上,当时便断了。但有一句话说得不错,自从你离府之后,我便再没看过它,一直收在窗下的螺钿盒子里。那日你将宫女赐给我,我便知你生气了,想你念念旧情,便将盒子取了出来,一直带在身上。”
谢凝不由得顺着他的话想到了当日的情形。
那时她已经在暗香苑里养病两三个月了,一直没见到他。好容易他来了,竟是一身甲胄地出现,第一句就说:“谢凝,我要同你和离。”
她震惊兼心冷,拼着最后一丝脸皮问他原因,他却只有一句:“不要问了。”
她便气急了,挣扎着将手上的镯子褪下扔了过去,眼泪不住地涌出。她不愿再在他面前哭,便用袖子捂住了眼睛,当时满心满脑都是伤心与绝望,并未看到他的神色,自然也不知那镯子竟是砸在他的甲胄上,撞断了。
时隔三年,如今想来,谢凝仍觉得心尖急促地紧缩,喘不过气来。
“不过……”陆离笑了笑,“如今那镯子是丢了。”
丢了?谢凝忍不住问道:“你……你没捡起?”
“陛下。”陆离挑眉道,“还当这是从前,你使小性子我便能哄么?”
谢凝嘀咕:“我几时使过小性子?”
“陛下说没有便没有吧,合着当时撕书砸花瓶、大雪天要臣出门搜集梅花花蕊上的霜雪等事,都是臣做梦呢。”陆离淡淡道,不想跟她多纠缠这事。“陛下,现在你是女帝,当有女帝的样子。”
谢凝听着他前一段话还想气恼地拿香囊扔他,后一句入耳却不由得正色起来。
陆离道:“臣深知陛下性子本沉稳有度,只是每当事关微臣,无关爱恨,陛下都容易失了方寸,将平日谨慎细致的性子抛到九霄云外。玉镯一事是臣不对,臣引咎,臣赔罪。但陛下也需谨记,臣能用一件小事便惹得陛下病了一场,他人也能,若是今日将断镯送来的是其他人,陛下如何应对呢?臣希望无论何时,陛下都不可不顾虑前情后果,否则一旦遭人利用,臣与陛下,都只有死路一条。”
这句话的意思,是将他们紧紧地捆在一起了,也是第一次他明确地表明立场。谢凝不知怎么的有些心跳失序,别过眼道:“朕还未选太尉呢。”
“陛下,于公于私,臣都是最好的选择,陛下不该是为一时之气便将江山与生死都置于死地之人。”陆离拱了拱手,“陛下好好想想明日在朝堂上如何说话吧,臣告退。哦,还有,很快,臣就会让陛下知道,朝堂之上是如何兵不血刃地杀人,如何步步都走在刀尖上。”
语罢恭敬离开。
谢凝表情木木的,在宝座上坐了许久,才缓缓地舒出一口气。
他说得不错,于公,他手握三万骁骑营重兵,掌握着戍卫京畿的最强力量,还有光明羽符,危急时能调动天下兵马。于私……他那样看重面子的人,即便心中早已无所谓,也绝不会让他曾经的妻子嫁给其他男人。
这是早已注定的结果,也是她在接过传国玉玺时便做好的打算,只是她仍然渴望自己手中有一丝权力,能主宅自己的命运。她不想再做一株依附大树的菟丝花,上一次全心全意的依赖几乎让她万劫不复,她着实不想再来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