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她拖回去,把院子锁起来。”陆离道,“微尘,过来更衣。”
“哦……是。”微尘一步一回头地走了,跟着陆离回到内书房,忍不住道:“侯爷,暗香苑您三年来都不舍得……”
“闭嘴。”陆离喝道。
微尘嘴巴一抿,只好什么都不说了。
陆离换上外出的锦袍之后,耿常宁便将牌子递进宫了,等陆离策马到了崇安门外,传太尉入宫的口谕已传出来了,但见面的地方却不是紫宸殿,而是曲江池边的凉亭里。
这样冷的天,雪刚停,她竟然在凉亭里见人?就她那个破身体,这是嫌活得不耐烦了么?
陆离皱眉,快步上前,远远地只见凉亭里站着个白色的身影,靠着柱子也不知在看什么。陆离一时心急,叫道:“你还真当自己玉骨冰心,在雪里也冻不坏的?”
谢凝闻言转过脸来看他,眼圈竟还带着点红色。
陆离蓦地想起白天传得沸沸扬扬的事,女帝被礼部尚书逼得在先帝灵前哀哭,差点将皇位也让出去了。这场哭有多假他心中清楚,他只不知自己为何此刻还会第一眼就看到她泛红的眼眶。
“陛下。”陆离敷衍地拱了拱手,嘲讽道:“陛下莫不是也要在臣面前哭一场?如今的眼泪是越发廉价了。”
谢凝一愣,随即笑了,“这就要看太尉拿什么来换了。”
陆离的嘴唇抿起,他的嘴唇本就薄,此刻紧抿,便如一线般锋利而薄情。
“你以前不喜欢哭。”
“其实啊,朕一直都是个说哭就哭的人,受不得一点委屈。”谢凝叹道,“不过因为从前太尉同朕说过,眼泪是最无用最叫人厌烦的东西,朕便不哭了。”
陆离的表情一顿,问道:“那现在为何说哭就哭?身为帝王……”
“朕算个什么帝王?再说了,一场眼泪能换来身边清净,有何不可呢?”谢凝笑道,“朕现在身无长物,能换一点东西是一点,太尉说的嘛,要善于利用自己的优势。”
这话说得世故而萧索,陆离一直避开不肯看她的脸,她的眼眶她的伤疤,都不想见到,但听了这话还是忍不住往她望去。刚好一阵风来,将她身上的衣衫吹得猎猎而动。陆离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将身上的大氅摘下,一步上前将她满头满脑地兜住。
“吹死你得了!”他咬牙切齿地说,将带子系了个死结,又退到台阶下,别过眼不看她。“陛下当珍重圣体。”
谢凝抚着身上的鹤氅,足足愣了半刻钟,才记得叫道:“来人。”
“陛下。”禄升应道。
“去取件大氅来,朕可不敢用太尉的大氅。”
“是,奴才这就去。”
陆离皱眉道:“何必多事?”
“不多事。”谢凝垂眸道,“总不能看你生病吧?本来就不喜欢穿棉袍。”
一句从前,一句本来,好像两只手,将遥远的回忆全都捞了起来。谢凝不由得问道:“院子里的梅花还开么?”
这话仿佛提醒了陆离,他低声道:“臣此来,是同陛下请罪的。”
谢凝受了他的关心,心情好得很,笑道:“好好的请什么罪呢?”
陆离道:“臣……护卫不周,陛下遗留在臣府中的物件,今日不慎都毁了。”
谢凝的笑便僵住了,脸色好不容易因为身上的大氅红润了些,这下子又都白了下去,她勉强笑道:“也……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毁了便毁了吧,朕去永定侯府时本就身无长物,遗留的不过是侯府给朕的,说来……本就没什么是属于朕的。”
“还有一件。”陆离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盒子,说道:“这个是你的。”
谢凝见到那盒子,不由得神色一颤,问道:“这……这是……”
她半晌问不出个所以然,陆离却点头道:“嗯。”
“居然还在。”谢凝一贯平静的声音也不住颤抖,忙道:“快还给我!”
她是真的着急了,连“朕”都忘了,直接就说“我”,立刻就要冲上前。但她忘了身上的大氅本是陆离的,两人足足差了一个半头,大氅在地上铺了好长一段。谢凝不慎踩到大氅,惊叫一声便要摔倒,她着急地往后仰,想平衡住身体,不想地上结了冰滑得很,这一仰将她直接往后一滑,竟要翻出栏杆,坠下曲江池里去!
“凝儿!”
“小心!”
陆离来不及想另一道声音是谁,因谢凝已经翻出了栏杆。他借着一掠之势将谢凝抱住,足尖掠水而过,稳稳地停在岸边,心脏急促跳动,低头喝道:“你就这么想死?”
谢凝的视线却落在前方的凉亭上,身体冷得像冰。
第19章 断镯
凉亭前的青石阶光滑而平整,上面有个小小的锦盒,锦盒摔得半开,两截玉镯便从里面摔了出来。
陆离的脸色一变,低声叫道:“凝儿!”
“太尉僭越了。”谢凝冷冷道,“自四天前先帝驾崩,世上便无人能如此唤朕。”
“你……”陆离语气流露一丝着急。
“太尉要说这镯子是方才摔断的么?”谢凝笑了,目光在断节的玉镯上流连了一下,道:“朕看这玉镯的断口陈旧得很,上边还缺了一块,难道缺的那块掉进太液池里头去了?”
“我不知道……”陆离解释。
“太尉当然不知道了,三年来,太尉恐怕从未想起看它一眼,自然连它什么时候断的也不知道。只是因为某件事……哦,朕想起来了。”谢凝淡淡地笑了,“今日太尉进宫是请罪来的,说是朕留在太尉府中的东西都不慎毁了?朕明白,太尉心疼爱妾,太尉的爱妾也痴心太尉,见不得有别的人觊觎太尉,为了让爱妾欢喜,太尉便任由她将朕的旧物砸了个干净。但砸到一半,太尉看到此物,便想起当年那个傻子。能利用则利用,不择手段,不错过任何机会,这是太尉之言,所以,太尉便想用这件弃物来骗一骗她,让她感激涕零,对不对?”
她抬头对陆离璀璨一笑,“太尉,你太得意了,失了平日的小心谨慎,换做从前,太尉至少会检查一下才拿来呢。如今是看不起朕的脑子了,连检查也不曾做。也幸亏它掉出来了,否则等朕欢天喜地地打开……”
“谢凝!”陆离的脸色极为难看,“你认定我拿这镯子来是骗你?”
“不是骗朕,只是想让朕感动一哭,然后再对你倾心相许而已。”谢凝笑道,“太尉最清楚朕的心肠有多软、人有多傻,上一次对太尉便是一见钟情,然后花了五年的时间,没了两个孩子,毁了一次脸,才终于对太尉死心……”
“够了!”陆离喝道,伸手便要去抓她的手。
谢凝侧身欲躲,却又不慎踩到大氅的一角,再次仰面摔倒。这一次陆离没预料也没来得及,她便狼狈地摔在地上。
“你看,太尉之于朕便如这大氅。是,它是能为朕御寒,却也叫朕每动一下便有性命之忧,所以——”谢凝微微一笑,猛地提高声音,“朕不要也罢!”
她的神色陡然凄厉,猛地伸手去扯大氅的带子,但这大氅乃是御赐之物,工匠手艺非凡,陆离又将带子打了死结,根本解不开。谢凝却不管不顾,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抓得手指泛白以后又现红。
而陆离铁青着脸现在原地看着,一动不动。
谢凝的眼眶愈发红,却始终没有掉下眼泪。
便在此时,一双苍白的手从她身旁的梅树后伸了出来,轻轻地按住了她的手。
谢凝一惊,这才想起方才就要落水时那另一道声音,她抬头,只见一个身披雪白狐裘的年轻男子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正弯腰看着她。男子的模样温润俊秀,如一方美玉,瞳色略浅,眼中满是温柔。接了她的目光,男子又轻轻地摇头,在她身边单膝跪下,轻声道:“陛下,微臣来吧。”
语罢不等谢凝点头,便握住谢凝的手,强行要她开放,接着便低下头,专注地为她解带子。他的手指极其灵活,不一会儿便将带子解开了,然后双手托住谢凝的手臂,恭敬道:“陛下,容微臣为您理一理衣摆。”
谢凝不由得顺着他的手站起来,鹤氅宽大,立刻从她娇小的肩头落了下去,落在地上。谢凝乍接寒风,不禁一颤,男子便要将身上的狐裘解下给她。
谢凝终于回过神来,摆手道:“不必了。”
男子的动作一顿,垂眉道:“是,微臣遵旨。”
他的模样真是温润又温和,谢凝从未听说过朝中有这样一位人物,便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出现在宫中?”
“陛下不知么?”陆离淡淡嘲讽的声音想起,“这位病公子可是镇南王世子,你的表兄,如此兄妹情深,可真叫人羡慕。”
谢凝听他先重重地咬着“病”这个字,接着又一口一个“兄妹”,心中更是懊恼,冷道:“自来骨肉相亲,世上当然没有哪一种感情能像亲情这般好,太尉如此无礼,还不向表哥赔罪么?”
陆离的脸色更加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