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是第一次在人前暗示两人的关系,谢凝心里颤抖抖的,但她不想示弱,也深知只有面对才能过去,便笑道:“是了,朕差点忘了,太尉府中还有个娇妾呢。也是国事耽误,眼下要过了三个月才能扶正了。禄升,你去点一份赏赐给太尉之妾,一并送去,就说朕赏的。来日国丧过了,朕当为她主持大事。”
她边说边往外走,最后一句恰好走到门前,也恰好被陆离抓住了手腕。
所以说有些人就是这样叫人嫉妒,大冷天的开着窗,不烧炭火,手心仍然滚烫,哪像她,即便裹着狐裘,手腕还躲在狐裘里呢,仍然冻得跟一捧雪似的。大概有人天生就是富贵锦绣中人,过着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日子,她却只配在深山重雪中修道。
谢凝轻轻挣开他的手,叫道:“回宫。”
禄升便叫道:“起驾——”
那抹白色的身影便裹在白色的狐裘里,渐渐远去了,只剩陆离一人站在廊下与风里,徒劳地握了个满手风雪。
“哎……这……唉!”钟铭之连着换了三个词,最后只能跳跳脚,风也似地冲了上去。
第14章 幼弟
钟铭之仗着自己有那么一点身手,几个起落间便赶上了銮驾,叫道:“等一下!”
谢凝只当没听见。
钟铭之登时生气:“你再不停下,我可要跳上龙辇了!”
谢凝无奈,只能命人停下,下了龙辇,温和地问道:“表弟还有事?”
钟铭之脸上还带着怒容,问道:“你方才为何不下旨杀了陆离?国丧期间竟敢做这等无耻之事,这是诛九族之罪!就算你忌惮陆离手中兵权,也可将那宫女凌迟,你竟还要赐给陆离?你胆子究竟是多小?还是对他旧情难忘,如此宽容?”
“皆非如此。”谢凝摇头,平静道:“朕不过是没本事罢了。”
钟铭之一愣。
谢凝又问道:“表弟,你身手如何?”
钟铭之皱眉道:“还行。你别岔开话题!”
谢凝看了一会儿,问道:“那边有羽林卫走过来,你能听到脚步声么?”
钟铭之看去,远远地紫宸殿的另一端有隐约的人影,但这距离少说四十丈,风雪声又大,如何能听到脚步声?不过他自来好强,不愿说自己不行,只好抿着嘴不说话。
“但陆离可以。”谢凝道。
钟铭之眼睛微睁,“不……”
“可能。”谢凝道,“朕曾是陆离之妻,表弟忘了?他的功夫有多好,朕心中清楚得很。”
若陆离的身手真如此了得,那方才……
“方才他故意的。”谢凝道,“他能听出窗外有人,你一说话,他便知道外边是我们了,你没留意么?先前他一直看书不语,你说话之后,他才问那宫女的话。他呀,是故意逗我们呢,想知道朕手上的筹码能有多少。”
夜色渐深,风冷雪重,谢凝不禁拢了拢身上的狐裘,呵出一口气,道:“表弟,你可知如今谁娶了朕,谁就能拿这皇位?”
这口气……将自己说得如市场上待价而沽的货物一般。钟铭之皱眉。
谢凝笑了:“表弟,这可不是货物,便是货物,只怕也是砧板上的一块肉,群狼之中,谁凶狠,谁便能咬一口。满朝文武,都想着叫朕给他们家族生个孩子,最好还能一举得子,这么一来,朕便可尸骨无存了。”
钟铭之被她的比喻弄得哑口无言,生平第一次讷讷地不知怎么说才好。
谢凝低头看着狐裘上细密的绒毛在寒风里一次次无依地飘摇,“陆离是朕的前夫,目前而言,他的胜算最大,故而他也最自信。但朕今日将你从侯府带过来,陆离便担心朕是否心仪长宁侯府——哦,表弟不必担心,朕便是心仪,也只是心仪长宁侯府,并非对表弟存有觊觎之心。”
“你……你胡说什么!”钟铭之满脸通红,“我稀罕你的心仪么!”
谢凝一笑,没跟他纠结这个问题。“陆离着急了,朕今日对你又纵容得很,他便想找法子确认朕是否依旧对他心心念念。男女之间,爱恨无常,醋海生波是最好的法子。他用那不知死活的宫女刺激朕,朕明白了,虽则不受,但也要给他一点信心,让他知晓,目前而言,朕这株菟丝,所能依靠的也不过是他这棵大树而已。”
“所以你不仅不生气,还将拿宫女送给他?”钟铭之道,“做皇帝怎能做得这般委屈!”
谢凝笑了:“朕手上无兵无将无人,连你都能在皇宫里大呼小叫,扯住朕的銮驾,面对陆离,朕还能如何?表弟,你过来。”
“做什么?”钟铭之问道,慢吞吞地走了过去。
谢凝忽然凑近他,两人的脸近在咫尺。
“你……你不是说没心仪我么!”钟铭之只觉得一股热气直冲头顶,脸红得跟个猴屁股似的。
谢凝却只是将头上的兜帽摘下,道:“慌什么?没打算占你便宜,你还是个孩子呢!你看看,朕脸上有什么?”
“我才不是孩子……你的脸……!”钟铭之震惊得无以复加。
女帝柔白的脸上,一道伤疤从眼角划到脸颊,就像一滴泪滑下的痕迹。
“朕在山中修道时,被人推下山崖。”谢凝后退一步,将兜帽戴上,淡淡道:“未曾经历生死之人,总以为生死一掷是件容易的事。表弟,朕如今为了活着,不得不如此。这等苦楚,只怕侯府锦绣中长大的你不能体会一二。”
钟铭之完全没想过这点,他已经震惊得说不话来了。
谢凝对他温柔一笑,慈爱平和如长姐,“表弟,今日传你入宫,确实是想刺激刺激陆离,想让他知晓朕如今选择谁都行,不必挂死在他那棵东南枝上。但朕心中也真心实意地希望你莫要再胡闹下去,你是长宁侯府的世子,身在京城权力漩涡之中,一言一行当小心谨慎,思量前因后果。瞻前顾后并非怯懦,而是为了保护家人。想想你的母亲,我那长公主姑姑,她如此骄纵鲁莽的性子,今日皇位上坐的是朕也就罢了,若是别人……长宁侯府可还有活命之人?”
钟铭之不说话。
他自来骄纵,长宁侯府是拥有丹书铁劵的世家之一,尊贵荣耀,满京城都让他三分。但他从未知晓,原来京城权贵中,便是一件小小的事也能牵扯到生死。也未曾料到,即便是皇帝也会随时身亡。若皇帝已是如此临渊而危,手中并无一兵一卒的长宁侯府,又当如何和?
大冷天的,钟铭之被她的话说出了一身的冷汗。
“噗……”谢凝忽然展颜一笑,也不知想到什么了,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左右望了一下,走到道旁的梅花树下。那红梅正悄悄地开了一枝,谢凝便将它折下,走过来握起钟铭之的手,让他握着。
“凌寒独自开。”谢凝道,“零落成泥碾做尘,只有香如故,这梅花好香。表弟,朕今日与你说这些,并非为了吓唬你,不过因为你是朕的表弟而已。朕自幼寡亲缘,此后又遍尝爱恨冷暖,心中着实喜欢你这等自由不拘、无法无天的性子。你放心,有朕在的一天,朕自然护你这个幼弟周全。只是朕终究是要死的,你不可不为长宁侯府做长久打算。”
她说完拍拍他的胸膛,笑道:“行了,折腾了一天,不过玩闹而已,你回家去吧。夏侯淳。”
“莫将在。”
“替朕送世子回长宁侯府。”
那雪白的纤细身影便如此飘摇地上了龙辇,在风雪里孤身一人往那辉煌冰冷的宫殿走去了。
第15章 宠妾(捉虫)
折腾了一天,连早膳都没能好好吃,演了好几场戏,回到紫宸殿,谢凝已累得不想说话,只求好好地沐浴更衣,窝在床上看启嘉帝的奏折存档。
然而等她趴在暖气氤氲的浴池边,舒舒服服地享受热水的浸泡时,旁边却有人落泪了。
“怎么了?”谢凝的声音软软的,伸手抹了一把小宫女的泪,好笑道:“无缘无故的,哭什么?”
“奴婢……奴婢为陛下忧心。”琼叶擦着眼泪说,“陛下处境危如累卵,奴婢却不知如何为陛下分忧,奴婢恨自己无能。”
“是哟。”谢凝懒懒地趴在池沿上,笑道:“如何?跟了朕这个无权无势、随时能死去的皇帝,后不后悔啊?”
“奴婢不后悔。”琼叶摇头,认真地表忠心。“奴婢觉得陛下是有大智慧之人,若是……若是有机会,必是一代明君。只是如今群狼环饲,陛下……陛下艰处境艰难。”
“是啊,朕现在好艰难,谁的脸色都要看。”谢凝故意逗她,“琼叶,你说说,朕要如何是好呢?”
琼叶想了想,道:“陛下将那宫女赐给太尉,奴婢觉得陛下太英明了!”
“你这话这么说的?”谢凝好笑,“方才没听到钟世子的话么?他对朕可恨铁不成钢,要朕将太尉杀了呢!”
“可陛下现在方才登极,贸然与臣下不和,这不是明智之举。先帝在时,后宫争宠之事层出不穷,奴婢见那些新晋的嫔妃们,若是不能跟掌事太监一条心,也要想办法安抚他们,再将他们除掉。”琼叶说着就白了脸,跪下道:“奴婢妄议朝政,求吾皇降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