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府上这么多月,以齐氏的眼力早把府上大小人物都看了个通透。她自然知道太夫人不喜大房,因由不外乎几样。一来是陆夫人身份高些,偏又不哄让她,她拽不得婆婆的架子,好容易熬成了婆,心里岂不失落?二来便是大老爷陆平生不全是事事向她,也招她不快。比较起来,二房的就顺心多了。三来人有善恶喜好,偏心这东西有时候真说不出个因果来。
齐氏在太夫人和陆夫人间两头哄,还算得心应手。哄下了两人,又去找合欢,不过想合欢松个口,让姐妹四个都到羽商阁去住,最是圆满的法子。合欢一直不愿过去,大有些怕睹物思人,但架不住齐氏语珠如炮,还是被劝下了。
六月正是酷暑的时候,京城雨多,时常乌云滚过洒下一地水雾。雨过却无凉意,炸热一波强过一波。齐氏要了陆夫人手上的钥匙,领人去羽商阁打理一番。各处洒扫,瞧着不甚满意的多添置些东西。院子里空落,不能及时植下绿荫来,便先搬了许多盆花小景过来。又在各房中置了冰盘,消了几日暑气。唯有乐房那一间,陆夫人的钥匙交给了合欢,合欢怎么也不拿出来,她便也不得管。一切妥当,通知下姐妹四人,但收拾了房中物件儿好搬进去。
眼见着陆青瑾和陆青琪都搬了进去住了两三日,合欢却不急。等到今一日乍晴,命墨七小五几个把屋里的东西全数搬出来晾晒。等晒了霉,再一件件拿过去不迟。
墨七翻衣柜子,把格中衣物尽数拿出来。见得那一间锁住的,自然记得当时合欢抱了回来说是辟邪的。她又翻找钥匙,开了黄铜小锁,拿出那件披风抖将开来,只见下头曳摆处生出了许多碎洞,再往里头瞧瞧,那一格子都是老鼠|屎。
她挂了披风在腕上,拿去找合欢。合欢正在炕上看书,低头敛目,捏页翻了两下,但听她过来说:“姑娘瞧,都叫耗子破了口,怕是缝补也不能复原,怎么办呢?”
合欢抬头瞧了一眼,见是那件金丝八宝纹披风,稍愣了一下,复又看起书来,淡淡说了句:“扔了吧。”
☆、第40章 梅花三弄
墨七把那件大摆披风撮成团,与屋中其他翻出的废旧物件儿搁一处,到傍晚搬置的时候,自往自个儿那处收了。闲来无事往家里送去,撕了做鞋面儿,或裁了做些肚兜等其他小物件儿,都是顶好的东西。穷人家置不起这些上好的缎锦绢丝,得了些自然宝贝。
一直收拾到晚霞消尽,空中泛起深蓝,蒙上些许冥冥夜色,东西才全数归置妥当,在羽商阁落下来。墨七回来禀说“好了”,合欢倒也不急过去,悠哉在正院里呆着,晚膳仍同陆夫人一同在上房相用。眼见着就要自个儿出去住了,陆夫人心间惦念,少不得要与她说许多话,耳提面命一番。
合欢挽袖,往陆夫人碗里夹了筷白玉蹄花,“娘,我已经长大了,您大不用担心。凡事我自个儿这里有着分寸呢,不能叫别人欺负了,自然也不平白去欺负别人。能是相安无事的,就不起那纷争。以前我是气性大的,这会儿也从容了。三姐姐呆傻了,二姐姐最是沉稳贤淑的,应是处得来。”
合欢说起这话来,陆夫人心中倒真踏实下几分。自从她于外头吃了大半年的苦头,这番回来总与之前有些不同,到底是沉稳长大了。咬下一口白玉蹄花,口齿生香,陆夫人再笑笑,咽了说:“欢儿不比从前,想来娘亲是白吊着心。但凡受些什么委屈,或着自个儿拿捏不准的,娘给你撑着腰呢。”
“得一娘亲如此耳,夫复何求?”合欢又给陆夫人夹了块金丝山楂糕,两人相顾一笑,尽尝桌上美食。再说的话,都是遇事该如何,且是自闲不慌。总归是在自己家里,谁也不能给了合欢委屈受去。一顿饭直吃到夜色沉沉,天空显出稀疏星辰。
晚间合欢与墨七往羽商阁去,徒过夹道,但见两侧挑了数盏灯,再不是以前只有两头挂着灯笼。脚下石板瞧得见窄缝,壁上斑驳也少见,想来是修葺过。
合欢摸手进琵琶袖,试了试掖在袖中的乐房钥匙。不单是那间乐房,这羽商阁她也是许久不来。记忆中的羽商阁荒阔,院中三株红梅,梅树下摆一组石桌石凳,其他廊庑檐瓦并无什么特别。再说其他,便是乐房推窗,那扇毛玻璃屏风后的修长身影。
陆青瑶在廊庑下等了她小半日才将她等来,迎步到院门上,拉了她往里头去,“房间是大嫂子安置的,上房大三间都叫你住着,我住上房后面接的三间抱厦里,与你相近。二姐姐和三姐姐住的还在里头,过了月洞门,往北过一假山丛,各自一间屋。”
合欢并不往房里去看摆置,直往乐房那边儿去,“老太太知道,倒没什么说法?怎么不争个上房给二姐姐和三姐姐住着?这倒是稀奇了。”
“这有什么稀奇?”陆青瑶跟着她上阶矶,看她从袖中掏出一所明黄铜钥来,“大嫂子最是会哄人的,还有哄不住老太太的?陆青瑾也帮她说话,自然能应下来。她不争这个,倒是想要妹妹手里的这个。”说着指了指合欢正在开锁的钥匙。
合欢开了锁,转手给墨七,推了房门进屋,“凭她要什么,我想给才成呢。上房三间给她们住着我也舍得,只这钥匙定然不会给她们。这里头的东西,除了三叔,就与我相熟,没有把给她们的道理。再磕碰坏了,三叔瞧不见,我心里也疼。”
陆青瑶跟在合欢身后,提裙跨了门槛。这羽商阁的乐房惯常家中无人能来,她长这么大,也是头一次进这里头。但见雕花素桌,案头小几,墙上挂的,各处摆的,都是精巧的丝竹玩意儿。便是那几扇玻璃屏风,旁处也难见得。家里木雕缂丝绢纱的倒多,只没有玻璃的。
“难怪三叔等闲不叫人进来,妹妹也舍不得这房间的钥匙。”陆青瑶去玻璃屏风前,近手碰了碰毛玻璃上的仕女印画,曳曳裙摆下粉花落了一地。透过玻璃,能看到对侧太师椅的隐约样式,案几上的白瓷茶盏也蹙成一团。
“这里这么多好东西,你偏对那个感兴趣。”合欢往窗下坐了,抬头看向陆青瑶。目光扫过屏风,忽想起一件事来。原她最后一次来羽商阁,把自己绣的那荷包挂在了翘角上,现今却不见那荷包。
她立身起来,过到屏风这侧,各处瞧了一遍,也不得见。陆青瑶见她是寻东西的模样,不过相问一句:“可是丢了什么东西?”
合欢回头看她,“也没什么,想来是污了三叔视听,叫他拿走扔了罢。”
陆青瑶略有些好奇,“那是什么东西?”
合欢不理她,自还是回身往窗下坐去,“说了没什么,自然是不告诉你,你又多问,徒费口舌。你瞧瞧这房里的东西,你会哪一个,拿了试上一番,也不算白来。下一回我再来开这门,不知要到什么时候,全数得看我心情。”
陆青瑶听言,念着不白来这话,自然在各乐器间挑了一番。最后在古琴前坐了,掀了遮布,“我能弹一弹这个?”
“你弹吧,我听一曲,罢了回去梳洗睡觉。折腾了一天,累得身子发软。”
陆青瑶想起院里绿叶密密的红梅,俯身按弦弹了曲《梅花三弄》。琴声铮铮,与她平日里弹的那些琴果然不一样。
合欢歪在窗下,目光落在玻璃屏风仕女手中的团扇上。伴着琴声,她欲想起些什么,其实也不大能想得起来。说起来,越是叫人心生怦然的东西越是缥缈,抓了不紧,松了渐渐就远了,记不起样子,但只留下些寥寥感触。
琴声飘出窗子,窗外满地铺着浅浅月光。月洞门下立一清素身影,立身片刻往乐房这边儿来。刚到房前廊庑下,乐声止息,再要进去,里头的人已经提裙出来了。
合欢抬头见陆青瑾,微微一笑,“吵着二姐姐了?”
“不是。”陆青瑾目光往门内瞥了一眼,但一下,合欢身后的墨七已经合上了门,落了锁。铜锁脱手,撞在门框上“噔”的一声闷响,她说:“实在好听,遂来看看。却没赶上,也是没福气了。”
合欢抬手遮面打了个哈欠,“姐姐不必遗憾,下次咱们进去的时候一定叫你。今晚实在累了,才叫六姐姐弹了一曲松神儿,这会儿必是要梳洗睡下的了。再晚些,明儿起了两眼窝黑,丑得紧,不好见人。”
陆青瑾笑笑,“是这个话,早前几日,我与三妹妹搬家,也累得够呛。虽没上手做什么,到底还得盯着不是?三妹妹又是不能管事的,都我一人张罗,到晚上睡觉又抽了一回筋。妹妹早些睡下吧,明儿我寻妹妹来一处玩。”
合欢和陆青瑶目送了陆青瑾,自回去自个儿屋里梳洗。拆环解衣,卧到床上不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伯牙毁琴的事儿合欢不干,但也真个提不起那劲儿往乐房里去摆弄乐器。弹上几曲,徒灌自己耳朵,说起来也没什么趣致,因并不大往乐房里去。她又念着那些都是她三叔的宝贝,不能叫旁人随意摆弄,自然不交出钥匙来。陆瑞生留给了她,她就是要对那一屋子的家伙事负责的。
陆青瑾很有想进去看看的意思,却都绕在话边儿上,并不直说。合欢自当不明其意,含含糊糊地不知繁衍了多少回。她也好气性儿,不往太夫人那处告状去,但跟齐氏讲,望她能从中调和。哪知合欢也不买齐氏的账,这事一搁下,陆青瑾与合欢陆青瑶两个又不大亲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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