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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驾鸾归 (寸心兰)


走了约么有半日之久,日已三竿,朗清亦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便向四周望了望,不远处的路边,似乎有个不大的茶摊,似有过往的客商在那里落脚歇息,便也往那里去了。
启国举国信奉佛教,普通百姓也大多尊佛、敬佛,如遇到过往的僧侣前来化缘,必是要奉上热茶热饭,好生款待一番才是。茶摊的老板亦是善心之人,见朗清在远处过来,便备好一壶热茶,又让妻子盛了一碗素菜,再加上一碗白米饭,放在桌上候着。见朗清走到了茶摊前,还不等他开口,茶摊老板便笑道:“师父一路走来辛苦了,请在这里用些茶饭再走罢。”
朗清一怔,侧眸看见那已摆在桌上的茶饭,心内一暖,躬身行礼,道:“阿弥陀佛。多谢施主。”
茶摊老板同妻子看着他笑笑,还礼而道:“师父不必客气,蒙佛祖保佑,我们如今衣食不缺,不过一些茶饭,还是招待的起的。只是,小小茶摊简薄,亦无好菜相待,还请师父不要嫌弃才是。”
朗清行礼,应道:“不敢,多谢施主。”说罢,他便走到那桌前坐下,端起茶杯饮了一口,润了润喉咙,一股清香沁入心脾,唇角也不由得现了一弯浅笑。
“朗清大师,许久未见,别来无恙……”一个清丽的女子的声音传至耳边,朗清回眸望去,见一个异族装扮的俏丽少女正笑意吟吟地立在他的身后,正是耶律清莬。见朗清已看见了自己,耶律清莬不等他邀请,便自顾自地走过来在他对面坐下,眉眼弯弯地看着他。
朗清被看的有些不好意思,问道:“公主因何到此?”
耶律清莬笑着应道:“自然是来为大师送行的。”
朗清一怔,抬眸看了看她,淡淡应道:“贫僧不敢当,多谢公主。”
那茶摊老板见这异族姑娘似乎与朗清甚是熟稔,虽有些诧异,但还是又送了一杯热茶过去。
耶律清莬看着眼前的这杯茶,轻轻笑了笑,端起了浅尝了一口,笑道:“这茶水真香。”
朗清淡淡道:“公主出身富贵,这茶不过是普通的民间之物,竟也能品得出香味吗?”
耶律清莬轻轻一笑,道:“大师应该并不知晓,我母妃出身民间,不过是普通商贩之女,自小便是吃这些普通的民间之物长大的。宫里人拜高踩低,我们母子并未被父皇格外恩宠,因而宫人们对我们也毫不重视,虽不至缺衣少食,却也看惯了冷眼。我母妃对这些毫不在意,反而经常亲自下厨做些民间的吃食给我们,也给我们讲了许多民间的趣事。自小,她便告诉我们,有些看上去富贵高雅之人,其实华服之下藏污纳垢,反倒是这些衣衫褴褛的普通百姓,心思才是真正的纯善。”
朗清笑道:“夫人高见,当真是难得。”他向四周环顾一下,见耶律清莬并未带任何随从,又问道:“公主是自己出宫的吗?”
耶律清莬点了点头,应道:“正是。反正在宫里,我也不是正经的公主,也没甚么人管我,守宫门的侍卫见我想出去逛逛,便放我出来了。”
朗清微微颔首,并未应声,只拿着筷子安静地夹了菜吃。
耶律清莬见了,脆声笑道:“我知道你为何要走。”
朗清抬眸,看了看她,应道:“所有人都知道。”
耶律清莬凝眸看着他,又道:“三公主很伤心,三日未进水食。”
朗清轻轻咬着下唇,眸中闪过一丝忧虑,却未应声。
耶律清莬留心看着他,自然没有忽略他眸中的忧虑,垂眸轻笑,又抬起头来看着他道:“若我是你,才不会这样走了。就算要走,也要先毁了三公主才走,不是吗?”
朗清猛地抬起头来看着她,厉声问道:“你说甚么?!”
耶律清莬又笑道:“你不必激动,说好的心静如水呢?”
朗清自知言行不妥,垂眸思忖了一番,抬眸看了她一眼,并未作声。
耶律清莬自顾自地道:“我说的没错呀,如此深仇大恨,不过毁他一个女儿,已算是便宜他了,”她的语调有些低沉,一双清眸直直地看着朗清,似笑非笑,问道:“不是吗?”
朗清缓缓将手中的竹筷放下,轻轻一笑,道:“公主所言,贫僧听不懂,不过天色不早,贫僧需继续赶路了,还请公主见谅。”说罢,他重新拿起念珠同僧钵,起身欲走。
耶律清莬又在他身后道:“大师且慢,此事如今只我一人知,”边说着,语调一转,“但若今日大师不想同我将话讲清楚,只怕明日,三公主便会知晓了。”
朗清一怔,背着身子思忖了一会儿,便又转过身来,重新落座,看着她淡淡道:“公主想说甚么?”
耶律清莬满意地笑笑,撑着下巴看着他,缓缓道:“我曾听说过,启国有三位抗御外敌的将军,人们将他们称为‘启国三将’,都是立下汗马功劳的大功臣。其中一位最年长的,便是宣威将军林正合;最年幼的,是骠骑将军沈建勋;而另一位,却好像很久未曾听人提起过了……”
朗清低垂着眉眼,并未应声,只紧紧抿着嘴唇。
耶律清莬继续道:“我听说,那位将军常年驻守西北,二十年如一日,护得启国西北多年安宁,真是位难得忠臣良将……”
朗清听着,眸中微微一暗,嘴唇微动,却仍竭力强忍着并未开言。
耶律清莬抬眸看着他,笑吟吟地问道:“大师可曾听说过此人?”
朗清凝眸看着她,淡淡道:“公主若是有话,不妨直说罢。”
耶律清莬看着他,便也不再卖关子,直言道:“我兄长常年驻守北辽南境,也就是启国的北境,因而对这位将军的英勇事迹略有耳闻,对他也是十分敬仰,因而便趁闲暇之时,跟附近的百姓打探了几番,又私下去调查过一段时间,方才得知了当年的那场惨案。”
朗清神思恍惚,已在脑中尘封多年的往事再次涌上心头,仿佛又看见了当时年幼的他,体会到了他当初的惶恐与孤独。父亲本是个大英雄,镇守一方,颇有威名。母亲是个大家闺秀,温婉贤淑,品行俱佳。伫立西北边境的将军府,虽处荒凉之地,却也是个满是欢声笑语的家。只是,那一切的幸福美满,都在那封漏夜而至的圣旨面前,戛然而止。
朝中有人弹劾父亲通敌叛国,皇帝听信奸佞之言,并未相信父亲半分,直接下旨免了父亲的一切职务,并将他们全家押解回京候审。那时正值严冬,西北本就荒冷,再加人心惶惶,许多家人皆染了重病,他只记得自己突发高热,病的神思恍惚之时,听见了帐外传来的哭喊哀求之声。
父亲冲进帐中,仓皇将他抱起,另一只手搀着患病的母亲,摇摇晃晃地出了帐篷。他永远都忘不了那恐怖的杀戮场景,映着火光,当真是血流成河。家人们的呼救哀嚎之声,至今仍会出现在他的魂梦之中,让他不得安宁。他亲眼看见父亲死于一个身着甲胄之人的刀下,也还记得母亲那犹在耳边的哭喊之声。最终,最后关头,身中剑伤的母亲将他死死地护在身下,而她自己,却殒身在那冰天雪地之中。
他又病又怕,身着单衣,只能依靠在风雪中将母亲的尸身抱得紧一些才能抵挡那彻骨的风寒,又冷又饿,几乎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一个慈眉善目的灰衣老僧念着佛号出现在他的面前,才将他从地狱门前拉了回来。
朗清低低地垂着眉眼,双手在袖间紧紧攥住,那些他本以为已经忘记的画面,再次清晰又残忍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让他心内生出了一阵又一阵的难耐的闷痛。
耶律清莬凝神看着他,眸中闪过一丝不忍,却又问道:“你可知晓你的父母都是死于何人之手吗?”
朗清并未抬头,听见问话,微微颤抖了一下,竭力将心神稳住,应道:“逝者已逝,又何苦追究那么多?过去的,终究是过去了。”
耶律清莬轻轻一笑,又道:“其实,当初沈将军出事之时,你便已经知道了。或者说,你早就已经知道了。在朝堂之中,最大的罪名,并非是贪污受贿,也非通敌叛国,而是,”她直直地看着朗清,一字一句地道:“功高盖主!”
朗清抬眸,看着她。
耶律清莬继续道:“当年安北将军杨谨知,在西北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敬的人物,若我是当时的皇帝,对他肯定也是十分忌惮的。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他手下的二十万精兵,既能攻入西凉的都城,就难保有朝一日,不会攻入启国的都城。你说对吗?”
朗清垂眸,轻轻颔首,并未言语。
耶律清莬又问道:“杀父之仇,灭门之恨,就这样算了吗?”
朗清抬眸,直直地看着她,问道:“那依你之见,我该当如何?”
耶律清莬本以为,提及这段他尘封已久的往事,定会让他激动异常,不想他沉默了片刻之后竟又是如此的冷静,心内一颤,不禁涌起一丝慌乱,却仍勉力稳了稳心神,又道:“其实,杨将军当时,尚有一些旧部幸免于难,他们对杨将军极为忠心,一门心思想为他报仇。若你有心,可借助他们,以及北辽的兵力……”
“不必了!多谢!”朗清冷冷地打断她的话,拂袖起身,又道:“我早已不在这红尘之中,从前的仇恨早都已经烟消云散了,我也不想再提起了,有劳公主前来相送,天色已晚,公主还是尽早回宫去罢。”说罢,他轻甩衣袖,转身欲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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