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昏暗,宛湘宁面色木然地在书案搜寻着。成婚以来,她从未进过沈君琰的书房,因为根本不感兴趣。可如今目中所见,却让她一次又一次地强忍住即将涌出的眼泪。
那一幅又一幅,皆是临摹的她的模样,或嗔或怒、或面无表情,皆被沈君琰描摹地栩栩如生。她却从不晓得,那位平日与她相对无言的夫君,竟会有如此细腻的笔触,亦或是,如此细腻的情感?
秦管家推门而入,面无表情道:“若长公主想找和离书,老奴晓得在哪里。请长公主将手中的画纸放下,那是我家公子的宝贝,平日里不许旁人动的,也该是…随他入土的。”
宛湘宁依言,将手中的画纸放下,转身看着他,一字一句道:“管家伤心糊涂了?既已嫁与将军为妻,也该称我一声夫人才是。还称长公主,成何体统?”
秦管家不由愣住,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此后三天,她为夫君守灵,长跪于灵堂之中。
三日后,将军府传出消息,琅华长公主自请出家,一来为夫君守节,二来为启国祈福。
消息一出,出乎世人意料之外,护国将军与长公主并非恩爱眷侣,此事京城无人不知,若是长公主改嫁,倒也算是意料之中,可自请出家却着实让人诧异,不晓得这中间到底有何隐情。
数日后,圣上下旨,恩准琅华长公主于无垢庵带发修行。
和亲之事,只得不了了之。
出府入庵之日,郁青青闻讯前来,一身缟素,立于马车之前,清清淡淡道:“你何需如此,但既然已经决定,我希望你日后不要后悔。”
宛湘宁卷起车帘,眸间淡漠,恍了半晌,才轻轻应道:“其实,我最该后悔的,是我在他的画中,竟没有一副是笑着的。”
想来是因为,她从未对他笑过罢。
放下车帘,宛湘宁无力地靠在软垫之上,伸手轻拂发间的那支木兰白玉簪,嘴角依旧是一如既往的冷笑,缓缓地合上双眸。
“沈君琰,你想让我和离?我却偏偏不愿如你所愿!”
“为甚么从来不让我知晓,其实你是爱我的?为甚么从来不曾对我说起过?”
“是因为,我从前的冷漠,伤透了你的心吗?可你,又愿意为我而死?”
“我一直对你恶语相向,为的不过是要跟你和离,你却从来不松口。如今却,以这种方式给了我。”
“可我到了如今才晓得,从前日夜渴盼的那所谓的自由,滋味真真儿是不好受的。”
宛湘宁的思绪凌乱,似有许多话想说,却又不知能与谁说,又能从何说起。思忖许久,她微微仰首,两滴泪水自眼角滑落,心在生生地发疼。
从前,她从不晓得,心痛是甚么。
而如今,她明白了,心痛,其实就是无可奈何!
三年后。
庵堂中,梵音袅袅,檀香缭缭。
宛湘宁周身缟素,双手合十,轻念佛号,旋而起身,轻步走到案前,凝眸看着那规规整整摆在案上的雕花瓷瓶,心里轻道:“这一天,终究还是到了。”
她早已晓得,她那个一登基便急着宣称先皇后一族皆为乱党的皇弟,定是不会容她好端端地活在世上。哪怕,她已经幽居庵堂,不问世事。
宛湘宁轻笑,罢了,该到的报应,迟早是要到的,谁让她幼时曾凭借嫡公主的身份,数次欺辱那个庶出的皇弟,因果报应,是到了该还的时候了。她伸手取过小瓷瓶,轻轻摩挲着瓶身,心里却想,若是饮下这瓶中之物,不知可否见到那个让她朝思暮想了三年之久的人。
想到这里,她脸上笑意愈浓,仰头将瓶中鸩毒尽数饮下。
……
卷一 魂梦归来情丝种 第一章 如今是甚么年份?
无法形容的疼痛在浑身漫延,宛湘宁紧紧锁着眉头,她从不晓得,死亡的感觉竟是如此的难受。恍惚间,她似乎隐隐约约看见许多个身影,在她身侧来来回回地走动,步履急促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一个纤细的人影缓缓而至,俯身在她耳边轻轻唤道:“公主,公主……”
公主?
宛湘宁的眉头皱的更紧了些,在庵堂三年,从未有人再如此唤她,从前的那些宫女、仆役,皆被她散了些银钱打发出去各自成家了。这庵堂里,还会有谁称她为公主呢?
这样想着,她缓缓睁开了双目,一道刺眼的光透进来,让她微微睁开的眸子不由自主地合上了。
“公主当心,你已经昏睡数个时辰了,且将双目缓缓睁开才是。”
一个温和的男子声音传到耳边,让宛湘宁心里猛然一震。这声音是她自小便熟悉的,母后生前的心腹袁太医的声音。只是,在三年前,新帝登基之时,已将他作为皇后党的重要人物秘密处决了,为何她还能听到他的声音呢?
心中满是疑问,宛湘宁再次缓缓睁开双眸,微一侧头,定眼看去,果然见满面慈祥的袁太医忧心忡忡地看着她。一时之间,不由得呆若木鸡。
“公主,这是怎么了?莫不是不认得袁太医了吗?”
还是方才唤她的那个熟悉的女子的声音,宛湘宁侧眸看去,又是一愣,是她从前的贴身宫女瑾兰。入了无垢庵之后,她已命瑾兰自谋生路去了,现在应该已经配了京城的商贩为妻,怎么还是从前在宫中伺候时的模样?
透过悬在外侧的鲛绡宝罗帐,宛湘宁环顾四周,更是恍如隔世一般。只见这寝殿之内,香气袅袅,?雕梁画栋,极尽奢华。而这一切,正是她从小到大最熟悉的环境,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凤光殿……”
瑾兰扭头看了袁太医一眼,又俯身上前,轻轻应道:“是,公主,是在寝宫里,公主可算是醒了,奴婢们和袁大人可以整整担心了许久了。方才,皇上和皇后娘娘亦在寝殿内守着,只是后来乏了,奴婢们便劝他们先回寝宫歇息了。公主醒来之事,要立刻去禀报吗?”
宛湘宁听着,心里一紧,忽觉一冷,身子不由自主地开始发抖。
瑾兰见了,眼眶一红,又回身道:“太医,公主怎么开始发抖了?”
袁思齐上前一步,道:“那让我再诊诊脉罢。”
宛湘宁猛地坐起身子,侧头看着瑾兰,急声问道:“瑾兰,现如今…是甚么年份?”
瑾兰一怔,显然没有料到她有此一问,却还是老实回道:“回公主,现如今是乾德十六年……”
乾德十六年!?
那一年,她还未及笄!
宛湘宁脑中一炸,这是……在做梦吗?
而那厢,瑾兰见宛湘宁完全不是正常时的样子,心里愈急,转头对静立在卧榻边的几个宫女吩咐道:“你们在这好生服侍着,我到坤月宫禀告一声去。”
众宫女俯首应是。
瑾兰转身欲走,只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慢着!”她回身看去,只见宛湘宁若有所思地看着卧榻不远处的黄花梨木圆桌上摆着的几碗黑色的药汤,眸中依旧笼着迷茫,“瑾兰你先别忙着走,先过来告诉我,这些药汤、还有太医,究竟是发生了甚么?”
卷一 魂梦归来情丝种 第二章 一切可以重来
瑾兰闻言站定,半转身子回眸看着她,眸中迷茫尤甚,还未来得及应声,便听得旁边传来一声轻哼:“你将我们闹得人仰马翻,难道自己还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吗?”
这声音好生熟悉。
宛湘宁心内一揪,一股子闷痛由内到外漫延开来,缓缓抬头望去,眸中不由得泛了红。
只见那鲛绡宝罗帐被缓缓地掀起,一位身材修长的青年男子走了进来,着四团龙云纹紬交领夹龙袍,前后及两肩皆绣金织蟠龙,髻上戴金束发冠,生的面如冠玉、唇红齿白,虽微微皱着眉头,一双漆眸中却满满的尽是关切。
那男子刚一进来,围在宛湘宁榻旁的宫女、太医纷纷俯首下拜:“参见太子殿下!”
宛湘宁不自觉地颤抖着,似有满腹的话,却偏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嘴唇微微一动,便不由自主地滴下泪来。
那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兄长,启国储君宛攸宁,从小最宠她疼她的大哥。可偏偏,因她执意抗婚之事,他在父皇面前多说了几句话便失了宠,又加奸人挑拨,最终被迫害致死。
这便成了她内心深处永远不得触碰的隐痛。
而如今,兄长安然无恙地站在她的面前,这让她情不自禁泪如雨下。
宛攸宁见宛湘宁半晌不开言,只是泪眼盈盈地望着自己,心中虽依旧恼火,怒意却已消了大半。作为大哥,本是该好好教训教训她,免得她日后再生祸端,可见她此刻眸含泪光显得楚楚可怜的模样,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想了半晌,他也只得重重地叹了口气,侧身在宛湘宁榻旁黄花梨木圆凳上坐下,也不转头看她,闷声道:“年岁也不小了,岂能总像幼时那般任性?如今,你在父皇寿宴上惹出如此大的事端,惹他怪罪,又该如何是好?……”
宛湘宁在一旁安静听着,脑中的思绪逐渐清晰起来。
如斯情景,她记忆犹新。
那是父皇第一次提出要将她许配于沈君琰之时,她抵死不从,实在想不通父皇千挑万选,为何选了一个如此弱不禁风的病秧子。她心目中的良人,应是顾盼雄辉、英武非凡的大英雄。而那个爱着素衣、形容消瘦、眉眼温柔的少年,根本配不上她。
她的反抗异常激烈,可不知怎的,一向偏宠她的父皇竟一反常态,执意要她应下这门亲事,不得有一丝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