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嘴巴甜脸上笑,孙婆子便替她开了门,这院里也没甚好看管的东西,俱是些竹桌竹床,干脆开了由着她在里头挖笋:“你甚时候好了,就叫我。”
竹子这东西落地就长,生的长了就成了竹,林子里无人打理也不是甚个疏竹了,生得又密又高,这些挖了,还了却园丁一桩心事。
石桂觉着日子有指望,多则三回少则一回,每日再少也能攒下十文钱来,夜里躺在床上都在发梦,一亩地一两银子,真攒下钱来,家里就能置田买地,再修新房子,日子好过了,就把下等田换成上等的,尽快把她赎出去!
石桂有了盼头,葡萄却只有三日的热性儿,统共换了三十文,就不肯再干那粗活计,成天吃了便犯春困,没一会儿就窝在檐下打盹,哪里肯往山下跑。
石桂攒下来的钱真个换了布来,素色无花潮兰布,裁下三尺来,做了一身衣裳,余下的零头就做了帕儿,石桂是会裁衣裳的,却拿了布头去叩孙婆子的门,买了些瓜子,抱着布说要跟她学剪裁。
孙婆子看了她就笑:“你才多大点儿,就要学起剪裁来了,你屋里那个,这会儿了连帕子琐个边儿都不成。”
葡萄性子懒,十文能买上四五条帕子,她怎么也不肯动手,买她来的时候倒是勤快了一段,跟着就似这里的人一样,见天的闲,她倒有父亲,可自打卖了她就没来过,光身一个,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心上没牵挂,日子也就得过且过了。
“我想学会了裁衣裳,给我弟弟做一件小褂子。”石桂一直没说起家里如何,孙婆子听见提了这一句,倒细问了问,这才知道她是家里遭了灾才卖出来的,叹了几句可怜见的,石桂把蝗虫那情状说得十之二三,说到还有啃人耳朵的,孙婆子啧啧两声:“自来苦的都是些女人家。”
一面替她量身子,一面道:“怪道要乱呢,天灾可不来了。”又问她家在何处,家里有谁,不到过不下去,谁肯卖儿卖女,可怜她年纪小小就被卖出来,可听见大灾又叹:“这会子可好了,老宅更不缺人手了。”
越不缺人,越不会想到她们来,不等到宋家人来消夏,可不得一辈子呆下来,叹了会儿,铺开布教石桂裁衣裳。
原在石家,大人衣裳不会做,喜子的小褂子小裤头都是石桂给做的,她来也不是真的学着做衣裳,只是想着跟孙婆子套套近乎,她看着园子的门,往后进出更便宜些。
孙婆子先教石桂把尺寸记下,再把布铺到桌上,摸出八九条来画样子,手上有功夫,比划着就画出袖子半身来,还替她放了些:“我看你才来这几天脸颊就圆起来,可得放着些,别等明岁不能穿了。”
“还是妈妈想得着,我还想剩点料子再做一件呢。”替她烧了茶,摸出两个甜枣子来泡在茶里,有点甜味儿当甜茶吃。
石桂央了孙婆子帮着裁衣裳的事儿,郑婆子没话说,葡萄却不高兴,石桂伶俐勤快,有眼睛的人都能瞧得见,同她一个屋里,却没停的时候,先还觉得是个玩伴,再看哪里是玩伴,满眼的乱飞,卖了竹笋又晒起嫩竹叶来,自家吃不起茶,嫩竹叶晒干了也能泡茶喝,摘了一篾儿,房里都泡了起来。
这日石桂抱了衣裳自个儿回来串线缝袖口,葡萄和衣躺在床上,见她进来“哧”了一声:“两条腿儿恨不得作八条腿儿迈的,怎么今儿肯歇着了?”
石桂知道她日生不满,笑一回,抓了一把炒货,葡萄最爱吃这些,可这东西价贵,石桂轻易也不买,买来的除了解馋,要么是送给了郑婆子孙婆子,余下的大半进了葡萄的肚皮。
葡萄哼上一声:“你也收敛些,这是王管事不在无人说你,他可把这园里头的一颗草一片叶都当作是他自家的,知道你把府里的东西去换钱,看他打不打你。”
好的没说着,坏的却灵验了,王管事在镇上住了十来日,回来就正撞上石桂拎了个空篓儿上山,王管事生得细眼凹脸,一付老鼠相,佝偻着背,再不像个管事的模样,咳嗽一声盘问道:“宅里这是缺了甚?要你背了篓下山去?”
第7章 干亲
别个拿他当瘟神,石桂却不怵他,低头先行个礼,笑盈盈的道:“王管事好,将要春分,厨房要做春菜,吃春汤,郑妈妈使我往山下去买鱼来,今儿没买着,明儿送来。”
郑婆子确是说过要买鱼,片了鱼肉跟春天的野苋菜一道滚汤吃,石桂就是在家里挑了野苋出去卖的,野苋比竹笋卖得还更好些,宅里只有她一个拿这个当财路,却不知积少成多,这十来日的,她已经攒下三百钱了。
门上的小子看看她,石桂一口一个阿才哥,又有吃又有拿,总是他在时背了篓出去,这会儿自然替她遮掩,王管事一瞧过来,就笑了点点头。
王管事没可挑剔处,从袋里摸出五钱银子来,让石桂明天再到山下去买鱼:“五斤一条大鲤鱼买上三条来,再切上二钱的猪肉。”
如今跑腿去山下的活计全给石桂,这路可不短,给她一文半文的辛苦钱,该要的东西就一样不少的买了回来,有无货的还同人说定,第二天也依旧拿了来,宅里的人看她殷勤,俱都客气,山下的物价又摸得清楚,常是问什么,她已经报上价来了。
王管事一出手就是五钱银子,可一条五斤的大鲤鱼就是一钱,再切上二钱猪肉,连个零碎都没余下,石桂回去把这事儿告诉了郑婆子,郑婆子“咦”得一声:“这可真是作妖,天上落红雨了!”切了马兰拌香干,拿起麻油瓶子往里滴香油,手指头在瓶口一刮一吮,咬牙道:“管个甚,吃他的!”
第二日买了肥鱼切了猪肉,石桂挑了野苋马兰头摘了香椿,野苋鱼片儿做了春汤,香干马兰头切碎了拌上麻油,香椿芽绰水切碎炒鸡蛋,郑婆子还摊上春饼,薄薄一层,切了肉丝儿酱炒过,包了肉丝春饼吃,王管事还让小厮替他打了一角酒来,这饭还没吃上,他便乐呵呵的道:“我添得一子。”说完从布口袋里摸出花生糖球来。
一桌子人的脸都绿了,怪道忽的改了性子,自家摸出钱来,只当是春分吃春汤,再不曾想着竟是为了这个。
王管事自个儿先下了筷子,满满一箸肉,酱汁儿把饼都浸透了,他自个儿先咬了一口,一面大嚼一面灌酒,等着下人们各都举了酒杯,他这才道:“也不必封甚个红封了,包个五十一百钱,便罢了。”
他这话一说,几个婆子脸上当即便不好看,还没人开口,他就一抬老鼠眼儿,溜溜一转:“趁着喜事,把夏衣也裁了罢。”
不吃也得吃了,这一顿譬如大家凑份子钱吃的,鸡蛋是郑婆子养的鸡生的,野菜嫩笋子是石桂挖来的,大家尽吃活鱼喝春汤,甩开了吃得满嘴儿是油,不吃可不就亏了。
王管事三杯一喝就醉倒了,叫人架回房,一桌子人便骂起娘来:“精细鬼,怪道变了性子,原是打了这个主意,五十一百!脸上也不臊!”
一面说一面啐,孙婆子冷笑得两声:“外头的生孩子,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种!”一个个骂了他,桌上杯盘狼藉,都咬了牙赌咒说不给。
这个月的月钱还没发,葡萄匣里头只余几个大子儿了,她夜里便叹:“得亏着大家都不给,要是给他,我可没法活了。”
石桂的小匣子都快满了,钱捏在手里心里才踏实起来,她一天三十的攒着,裁了布还买了鞋,还有上下打点塞嘴儿,余下的还有二百不足,一百有余,都快比上她一个月的月钱了,思量着攒得多了换成银子,好给秋娘捎了去。
石桂一脑袋盘算,攒下来给家里买地,都春分了,稻种也不知道下没下地,听见葡萄庆幸,抿了嘴儿叹一声:“咱们不给,他就不能扣了?月钱可还在他手里呢。”
葡萄含了个酸梅子,噎住了咳了半日,石桂给她倒杯白水拍了背,葡萄眨巴了眼儿:“那还要不要脸了,真不怕人捅到老宅去?”
但凡这些人里真能有主子撑腰作主,王管事也不敢这样抠克她们,葡萄心里也明白,叫石桂一说捏着几枚大子儿直愁,她的月钱原来就得交给郑婆子一半的,只余下五十文,日子还过不过了。
二百钱再加一季一套衣裳,就是当粗使丫头的全部身家了,一套衣裳一直到脚,可料子就不能自个儿挑,鞋子最不经穿,一双怎么够穿一季的,还得摸出钱来另做,再买些鸡零狗碎的花布头小顶针,嘴上一馋,月钱就光了。
何况葡萄还要交钱给郑婆子,石桂奇道:“你统共才多少钱,还得交出一半去,这又是为甚?”
葡萄身子一转,背对了石桂:“认了干娘了,自然要吃孝敬,你当是好事呢。”说着拉了被子蒙过头去。
石桂只当是郑婆子克扣她,上面一个王管事,底下还有一个郑婆子,葡萄都交了,她也得交,只不知道甚时候能拿着月钱。
经了王管事手的钱,恨不得串到肋条上,拿钱譬如生割他的肉,衣食无一不盘剥,果叫石桂猜着了,大家伙儿不哼不哈,没人先包红封儿,到发月钱的时候,果是已经扣了才发下来的。
就连石桂的,也叫扣了二十钱,领了钱的都当堂数了,出厅堂再说要补,王管事且不认帐,每个少上一枚两枚,就够他到镇上吃顿粗酒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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