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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心惑 (西风绾)




第五十七章 夜色牡丹

“雪瑶,如果你的父亲真的能抛下你,他一定不是一个好男人,更不是一个好父亲,为了这样一个人,何必呢?”感觉到雪瑶的愠怒,慕容诠覆上她的拳头,想要舒展开她的玉指,就如抚平心底那解不开的结。

奈何,她的玉指紧握如石,他展不开分毫。

“何必?呵,你能站在这里说何必,那是因为你根本就体会不到那种被亲人抛弃,那种孤苦伶仃,那种食不果腹的感觉。自小,我和娘就住在洛阳的贫民院里,娘织好了布,拿到农庄去卖。收成好的时候,买的人多些,三天吃上一顿白饭,要是赶上雨旱,布就全都压下了,山里野菜都没得挖。多少个雪花漫舞的冬夜,娘冻得手脚僵硬,还要去山里找吃的。有一次,天气实在太冷,娘不停地搓手跺脚,最后晕倒在雪地,她被人发现,抬回来的时候,面无血色,连颤抖的力气都没了,手上还紧紧握着一块小红薯。后来,虽然慢慢好了,身体却更差了。娘又舍不得看病,所以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其实,娘也不是没有再嫁的机会,娘生得极美,想娶了娘去做妾的大户人家多得是,想给娘明媒正娶的寒门小户也不再少数。可是娘都不要,因为我,更因为那个男人,那个抛下我们的男人。后来,娘亲红颜薄命,在我七岁时,就过世了。病榻上,娘还嘱咐我说,一定要拿好玉佩,有了玉佩,就能够找回爹爹。”说起娘,激动中,雪瑶的美眸中,泪光不由隐现,“所以你说,我是不是该为我娘讨回公道!”雪瑶一缓,似是平复心情,“然后,我遇到了唐桀,也就是后来的十九哥,他带我进了唐门。如果不是十九哥,现在,我还不知道在哪个‘花园’里做什么下贱事情。”

慕容诠抚着她的背,似是轻轻安慰着她,“这种感觉,我知道,”看着雪瑶惊异的目光,慕容诠一笑,“在你眼里,皇室子弟的生活,大概都是锦衣玉食,顺风顺水的吧?”

“至少,不必忍饥挨饿吧。”雪瑶将眼里的泪光逼了回去,声音,也平静柔和了许多。她已经哭得太多,为这样的陈年往事,为那个抛下她的爹,她实在不想继续抛珠洒泪。况且方才,好像她也没多少泪眼朦胧的感觉,不过是对着慕容诠上演一出真情感动罢了。

生存为上,面对这般纯净的少年,她惑之以情。

可谁又能说,掺了表演的人心,就一定没有淡淡之真。

“也许吧,如果你认为,只填饱肚子,就该庆幸的话,那我,的确没有挨饿过。”慕容诠停了停,似乎回忆了一会儿,继续说道,“宫里的人,想要人不好过,几个眼神,几句话就够了。我虽说是皇后的儿子,可私下里,不论是父皇母后还是宫女下人,待我,都不同于八哥九哥。对八哥九哥,父皇母后总是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对我却只冷冷带过。别的皇子公主,谁没有七八个奴才丫鬟的,而我,大概也只有秀姨愿意照顾我了。大皇子,二皇子,也就是后来的端和王他们,因为不服气董皇后,又不敢欺负八哥,九哥和莲公主,所以就只能明目张胆地羞辱我来逞威风。后来父皇和母后都相继过世,也就彻底没人管我了。小时候受欺负了,我也真希望母后从没生下我。可我又该去找谁呢?”如此的哀怨往事,慕容诠的眉头,也不禁泛起一丝褶皱,苦涩中,是柔弱。

慕容诠说得不错,被羞辱的感觉,有时的确比饿肚子更痛苦。母亲死后,之所以她不顾一切地逃出来,就是因为,即使无家可归也绝不屈身受辱。

可是他,身为皇子,一个不受欢迎的皇子,皇宫大内,守备森严,出逃,根本不可能。他能做的,只有忍,还要尽量愉快地忍下去。就如,一直以来,他给她的感觉,都是明媚干净的,宛如此时夏日里的阳,照耀进了心底,驱散多余的乌云。

雪瑶又突然想起了谢秋颜,那个空守冷壁十八载,只为了见儿子一面的女人。如若她听了亲生骨肉的这一番话,真不知要作何感想。委屈?愤恨?还是心酸?

那一瞬间,雪瑶突然觉得,原来,老天待她,还不算那样不公。起码,童年无父的哀伤里,她有疼爱了她七年的娘,有谆谆教导了她十年的师父,还有从一开始就关护着她的十九哥。

“其实,你母亲是很在乎你的,说不定,她正在盼着你呢。”可是能给慕容诠的,只有这样一句算是安慰的话。当然,雪瑶更是要再探探他对谢秋颜的态度。

事情一多,别人的事,也都忘得差不多了,今日既然难得说起,倒不妨一试。

慕容诠有些不解地看着她,似乎眼神里已经在询问她,你知道些什么?

终究,慕容诠没有问什么,“都是过去的事啊,还想它做什么?现在,我只是希望秀姨一切平安,你,也一切平安,快乐。”少年的眼神,平淡中,好像暗藏着炽烈的波鸿。

“你真的不想夺回应有的那一份吗?”雪瑶迟疑着。

难道,如此相仿的轻轻韶华,这样相似的不快童年,还有污泥般陈腐的皇宫内院,他却可以心无所求吗?

“夺回?哈,”慕容诠轻声一笑,“我不但不想夺回以前的,就连日后的封王,我都不想要。看够了宫里的尔虞我诈,难道还要污染自身清洁吗?偷得浮生半日闲,山崖相戏与灵仙,岂不甚好?”

这样一番话说来,到底无奈多,还是清净多,谁也说不清。

“可哪里又不是尔虞我诈,世态炎凉。去争,去夺,去谋算,也许,只是为了更强大的力量,强大到足以改变。”后一句话,曾经,好像也有一人对她这样说过。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雪瑶的心,突然一凛,有一种冥冥中的使命感,在心底的最深处涌动。

“是吗?那你,也会为了强大去谋算别人吗?”慕容诠的眼眸里倒影着她的倩影,清澈若水,明灿如虹。

“谋算?”她轻声重复了一句,幽婉迷离的神情,低沉婉转的音调,更好像是在问自己,“什么是谋算?”

自己可有谋算过吗?她好像只是想要达成自己的目的,代嫁入府,追查玉佩,她的所思所想,不过是拿回属于自己的那一份。

可是从那个倒下的皇宫守卫开始,多少人,已经为她的愿望,付出了血淋淋的代价。

这,可是谋算吗?

然,这是一条不归路。既然玉指已漫红血染,身后已白骨累累,纵使回头,迎接她的,大概也只是鸣冤的鬼魂吧。况且,她杀的人,或念贪,或迎势,或唯利,哪一个,又真的无辜呢?

“如果有必要,我会的。”雪瑶抬眼,只留下淡淡的坚定,随即,她又笑了,“怎么,是不是觉得,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很失望了?”

“是和我想的不太一样。不过,”慕容诠看着雪瑶,一顿而笑,“这是真正的你。比起那些虚与委蛇,你好真实。真实到,永远是我心里的仙女姐姐。”慕容诠的声音越说越低,说到最后,少年突然向前跨出一步,在雪瑶的额上,轻轻一吻。没等雪瑶反应过来,慕容诠早已向来时的路上跑去,边跑,还边回头向着她笑。

他的笑,很甜,很纯。好像此生,他是第一个对自己笑的人。

如果心里没有另一个人,此时,她大概会欢欣,或感动吧。

无情朔风兮,莲衣何动。

远望君郎兮,四顾茫茫。

绯色残阳兮,佳人玉立。

奈何难舍兮,自是情多。

夜,已经很深了。牡丹阁的小院内,雪瑶坐在石桌旁,一手扶着香腮,毫无睡意。月朗星稀,凝辉几何,这样的晚夜,很平常。可雪瑶偏偏夜不成寐。名贵的珠翠,在桂华流光下,褶褶生辉。而那月下离人的心事,又有几人能以测度。

院墙外,一个灵巧的身影,四下一望,并不见慌张,正要推门而入,却感到身后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只听得低沉柔和的声音传来,“十爷,天色不早了,您这样来王妃这里,传出去,怕是多有不便吧。”

那欲推门的人正是十皇子,慕容诠。

慕容诠回身,便看到夏儿那一双柔目,正似嗔含怨地注视着自己,当下,倒是倍感亲切,“是你呀,小丫头。我找你们王妃有事情说,白天忘了告诉她了。让我进去吧。”

“白天你们就在一起?”不知怎么,夏儿却单单捉住了这一句,声音微有转冷,“十爷,您怎么逍遥,我管不着,可是王妃,和您比不了。王妃已为人妇,您这样,会给她带来麻烦的。”

“哎呀,夏姐姐,你不说,我不说,能有什么麻烦呀。而且,我是真的有事情要告诉她。拜托了,夏姐姐。”慕容诠甜言蜜语,拉着夏儿的手,一连地叫了好几声“姐姐”。

“别说夏姐姐了,就是春姐姐来了,也不行。”夏儿被他逗笑了,立场却坚定不变。

“什么?还有位春姐姐?哪里,哪里?”慕容诠假装向着周围看了看,随即又嘻嘻笑道,“那春姐姐见了夏姐姐,早就吓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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