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林慕白垂下羽睫,面色微沉。
“那能不能不杀头?”暗香问。
容哲修挑眉看她,“你看苏厚德和侧王妃的脸上,像是被感动的样子吗?不管前情如何,杀人就是杀人,你就算是有天大的冤屈,也得偿命。何况,她只是个青楼女子,杀的还是那些个名门望族。她若不死,苏厚德和侧王妃的颜面何存?这丹阳城,谁不知道苏家?”
这话确实有理,暗香嘟着嘴,“可是红绡姑娘,也太可怜了。”
“世上可怜的人多了。”五月阴测测的应了一句。
猛然间,听得外头有人低喝一声,“放箭!”
林慕白骇然抬头,疯似的冲出门外。
与她一道冲出去的,还有刘慎行。
刘慎行本就出身行伍,脚下飞速,冲出门的那一瞬,林慕白看见他的身子骤然僵在当场。那一刻,所有人都愣住了。
万箭齐发,红绡站在那里,万箭穿身。鲜血,让她身上的红衣更加艳烈夺目,那张美丽的脸,除了鲜血还是鲜血。她的身子晃了晃,重重的往后仰去。
“红绡?”林慕白嘶喊着冲过去。
“放——”苏离刚要开口,哪知被苏厚德一把按住了手。
容哲修坐在明恒的肩头,慢慢悠悠的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好了,既然你们都报了仇,就散了吧!人家给死者留了全尸,如今她已偿命,算是扯平了。”
“她杀了那么多人!”苏离冷然。
容哲修突然眸色一沉,“我皇爷爷杀的也不少。”
音落,苏离面色一滞,未敢多言。
“怎么,都不把我放在眼里?”容哲修好像生了气,骤然摘了头上的紫金冠,狠狠砸碎在地,“这世子谁爱当谁当!最好把恭亲王府都送给你们,来人,我不去云中城了!给我准备一匹快马,我要回京!”
“简直胡闹!”苏厚德拂袖而去。
苏离抿唇,狠狠的剜了林慕白一眼,这才转身离开。横竖红绡是活不成了,纵然林慕白医术再好。也医不活万箭穿身之人。虽然不能拿红绡的人头悬挂城门口示众消恨,但好歹也是报了仇的。
刘慎行身子一颤,只觉得一双腿如同灌铅一般,沉重得抬不起来。
他望着那个鲜血淋漓的女子,浑身插满了羽箭,双眸紧闭的躺在林慕白怀中。眼角,还淌着晶莹的泪。那一刻的心,突然若凌迟般的疼痛难忍。
万箭穿身,万箭穿心。
苏家的人,都撤离了,容哲修远远的站着,这样的画面,不太适合他这个孩子。他最恨分离,就好比自己与母亲的素未谋面。
扑通一声,刘慎行跪了下去,却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红绡还有一口气,看着他那副千年不化的僵冷之脸,笑得这样惨烈。她想伸手去摸他的脸,可实现越发模糊。嘴巴里满满都是咸腥味,堵住了她的嗓子,说不出成句的话来。千言万语,最后都变成了一句,“做个——好官!”
四个字!唯有四个字,是她对他最后的眷恋与温柔。
雪白的皓腕,垂落在地,再也握不住他的手。
这辈子,你是官,我是妓,到底可惜了。
下辈子,能否做个平凡人,哪怕是粗茶淡饭,也好啊!
“红绡?”他沙哑的嗓子里,终于匍出了这两个字,这两个他始终未敢喊出声来的字眼,时常在梦中徘徊不去。可他不能,不能给她希望,什么都不能答应。
除了心里的死结,还有她所希望的,他给不了的幸福。
林慕白落泪,“你喊得太迟,她听不到了。”
再也听不到了。
爱,来得太晚。
痛,来得太迟。
————————————
红绡被葬在了城外,一个极为僻静的地方。因为是杀人犯,又是孤身一人,所以无人会祭奠这样一个风尘女子。可对很多人而言,红绡是个侠义心肠的女子。
至少杀了那些人,换来了少许的平静,也让很多备受欺凌的百姓,有了一丝心里慰藉。
“师父。”暗香喊了一声,“如意醒了。”
“好!”如意被带回了小院,暂时睡在林慕白的床榻上,由林慕白诊治。恭亲王府出面亲自赎的身,所以老鸨子不敢不放人。何况如意以前跟红绡走得太近。险些成了同谋,老鸨子也不敢轻易留她。
推开房门,林慕白看一眼,靠在在床沿,面色雪白的如意,“你终于醒了?醒了就没事,以后——你自由了。”
听得这话,如意抬头望着林慕白,瞬时潸然泪下,“姑娘呢?”
“她——”林慕白垂眸,“等你好些,我带你去见她。”
如意泣不成声,“是我办不好事,是我——连累了她。如果不是我擅做主张,如果我不是想把傅谦的死揽到自己身上,她就不会——”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林慕白轻叹一声,风吹得案前书籍哗哗的响。那本她打开过的周易还放在案头上。如今被风吹得终于合上了。心头微凉,不由自主的道了一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可惜,都落幕了。
算天算地,算不住爱恨离愁。
卜卦问卦,难料生离死别。
“如今红绡姑娘把什么事都揽下了,又有师父给你求情,你算是命大捡回了一条命。”暗香宽慰,“好好珍惜吧,有人想活都活不下来呢!”
如意红着眼圈望着暗香,“对不起,我利用了你们。”
“这件事,早就难分对错了。”林慕白转身出门。
“林姑娘。”如意低唤。
林慕白顿住脚步,“暗香,好好照顾她。”
“是,师父!”暗香点头。
走出门的时候,容盈还等在门口,一双眼睛,永远都呆滞的望着她,没有感情寄托,也没有情绪波动,可就是那么喜欢盯着她看。好像百看不厌,不顾任何场合,不在乎所有人的异样眼光。
红绡说,林慕白是幸运的,找到了那个人。
可林慕白还是有些想不明白,正如红绡所言,聪明反被聪明误,往往容易钻了自己的牛角尖。四目相对,她有些迷茫,有些彷徨,不知现如今该拿怎样的心思去对待眼前这个痴心不改的男子。
素白的指尖,轻柔的抚上他的面庞,慢慢的替他打理着被风吹乱的发髻。那一刻,仿佛时间都被凝固,岁月静好,细水长流。若有涓涓细流,涌过心田,暖了又暖。
“我该拿你怎么办呢?”她问,“是我太清醒,不似红绡这般,没有飞蛾扑火的勇气?还是我也该糊涂一回,明知不可能,也该去争取呢?我是没有记忆的人,没有过往,孑然一身。这天底下,没有我停留的理由。可是容盈,我该不该为你停留呢?你若能懂,该多好?”
可惜,他是个傻子。
她施针为他治病,他的脉象却始终没有变化。也许换种药,会好些吧!那这两天,她研究一下方子,换种药试试看吧!
苏厚德已经开始准备,打算护送恭亲王父子前往云中城,免得半道上又要出什么幺蛾子。其次,也打算看着容盈,免得教林慕白钻了空子。可容哲修是这么好打发的吗?
容哲修干脆整日盯着苏厚德,不是找他下棋,还是找他下棋。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容哲修的棋品是最差的。人说举手无悔大丈夫,他却举手就悔棋。偏偏对下棋兴趣浓厚,当时皇帝都被容哲修弄怕了,见着容哲修带着棋盘过来,就装病不起。
久而久之,满朝文武,乃至整个恭亲王府的人,都不敢和容哲修提这个“棋”字。所幸,明恒和五月,压根不去学下棋,才侥幸逃过一劫。
苏厚德被容哲修缠得没办法,只要不下棋,什么都由着他说了算。
再加上十五将至,容盈旧疾将发,确实不该上路,否则出了乱子,他这个御史中丞也算是闯了大祸。但容盈身为恭亲王,总是与侧王妃分居,而跟着林慕白跑,算哪门子的事?
苏厚德有心要管,奈何容哲修死缠不放,也是头疼得很。
这混世魔王,真是够混账的。
只不过,丹阳城出了一件怪事。
知府失踪了。
从红绡下葬之后,便没人再见过刘慎行的行踪。林慕白知道,他一定在那!除了那,估计再也找不到让他心安的地方了。然则有些话,她觉得有必要再说清楚,不能让所有的事,都教红绡一人承担。
这对红绡来说,是不公平的。
虽然,红绡是自愿。
林慕白让暗香准备了香烛元宝,容盈还是跟着不放,也只好带着一起去。五月亲自驱车,也不敢教任何人跟着。
到了红绡墓前,如意是第一个下车的。身子刚刚好些的她,一见漫天翻飞的冥币,险些腿软,所幸被暗香一把扶住。跌跌撞撞,如意伏跪在红绡墓前,泪如雨下。
坟冢处,靠着一个满脸胡渣的男子。暗香看了一眼林慕白,这不就是失踪的刘慎行,刘知府吗?到底,他是动了心的。
只可惜所有的情感,都被自己所谓的承诺和骄傲,给撕碎了。
暗香将元宝蜡烛提到一旁,交给如意手中,底下是一册四书五经,是林慕白特意带来的。林慕白接过四书五经,缓步走到刘慎行跟前。满地的酒瓶子,想来这些日子,他备受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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