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住手……”莹庾哭得几乎就要窒息,可是说出这句话时却带着狠绝的意味,“我跟你走,跟你走,行吗?行吗?行了吗?”
最后这三个字在雪天的大庭院里回荡着,听得人两耳昏聩。
大获全胜的响马一把抄起莹庾,将她扛在了背上,大笑着往门口走。背上的莹庾眼中的世界早已颠倒,在她模模糊糊看到的那个宅院中,所有还活着的人都在放声大哭自己逃过一劫,他们有的奔向了她爹,有的则忙着找寻自己在意的人。
他们忙碌着、庆幸着,狼狈地彼此搀扶着,却没有一个人往她这里看上一眼。
一个都没有。她爹也一样。
莹庾惨笑着闭上了眼睛。她是该闭上眼睛了,不,或许该说她的眼睛一直都是闭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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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为和自己入洞房的应该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沈归,可最终她的清白还是毁在了半路杀出的这个响马身上了。寻死两次也没死成的莹庾冷静下来后,静静去想沈归说过的话,忍不住潸然泪下。
他曾道:我担心的只是这隔年日久的分离。
或许连沈归自己都未曾想过,此言终会一语成谶。
这嬉皮笑脸的响马见莹庾不再寻死,竟然乔装打扮一番,带着莹庾又回了边陲小城。
“女人嘛,都会寻死觅活一阵子,过了这阵子就踏实了。”他一路说着这种风凉话,一幅见多识广的模样,莹庾根本不曾理会他。
“别不高兴啊,带你去看点有意思的吧。”
有意思的?莹庾万万没有想到,响马口中有意思的竟然是她自己的出殡。莹庾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看着属于她的那副棺木被一路抬出了城。
“可怜啊,听说这位州府小姐才芳龄十七啊,就遭了歹人毒手,肠子都出来了,惨哪……”
“现在的响马真是无法无天,就算咱这是边陲,出了这么大的事也该派人来查啊。”
“可不,连州府家都被杀成这种惨状,咱们普通百姓可怎么活呀!”
“查,怎么不查,没看近期都宵禁了吗?”
莹庾就在议论纷纷的百姓身后,仿佛在听一段天方夜谭。宵禁,又有何用?杀人的歹人就在眼前,可所有人眼睛都瞎了。他们看不清谁是凶手,他们在意的是州府家数不清的棺材,那是他们议论纷纷的谈资。
“行了,如今你死都死了,估计这会儿都抬出城寻山埋了,以后你就跟着我吧。”这杀人越货无恶不作的一张脸,此刻却在对她笑着,令莹庾觉得这世间的荒唐事也莫过于此了。
不过报应来得很快,不过两个月之后,屠戮她全家的这个响马就在一次围剿中被杀了。他死的时候眼睛瞪得很大,似乎没有想到过,自己也是会死的。
或许,他瞪大了眼睛,是因为看到了逃跑的莹庾。是的,趁乱莹庾逃走了。
她一个女人孤身上路,走上了一条颠沛流离的陌路。
☆、第三十章
战事不断,四处都是逃亡的流民。莹庾将自己打扮成一个乡野村妇,一路打听,却逆流而上,反向战区前行。
这一路艰难险阻早已超出了她的预计,她啃过野菜,偷过地瓜,还被野狗撵出过五里路,她都不用刻意丑化自己,都已像极了粗鄙不堪的乡下农妇。
走的路远了,脚底便磨出了泡,泡破了再磨就烂出了血。她原本不知道人究竟可以吃多少苦,忍受多少不幸,但这一路受益匪浅。她也曾高烧不退昏倒在野地里,又哆哆嗦嗦在一片无望的白茫雪海中冻醒过来,所幸没有遇到狼,所幸她还活着,没有死,即使艰难到了绝望的地步,也还艰难地活着。
遥想曾经衣食无缺的日子,恍若一梦。她并不觉得自己坚强,但沦落至此,在心里也不得不为自己挑了一回大拇指。被逼到绝境,或许就能激发心底无限的勇气,至少莹庾是亲身经历后,方才这么觉得的。
过去的生活已如义无反顾飞走的堂前燕,再也不能回头了,她只能往前走,一直走,一直拼命走,直到找到沈归。
可是命运的分水岭崎岖蜿蜒,里面的那些门门道道、沟沟壑壑,谁又能先知,避得过,避得开呢?
莹庾一路成长,已经练就得十分警醒小心,可在山野小店吃了一碗粥后,还是中了人家的暗算。再醒来时是在一辆颠簸的马车上,她浑身上下都被捆得结结实实,动都没法子动一下。听着赶车人陆陆续续的交谈,莹庾的心慢慢跌进了谷底。
他们是外乡人,他们彼此说着流畅的家乡话,可是莹庾却不大听得懂。这一路漫长得很,她只知道他们要带她去的地方,和沈归越来越远。她和他,无论如何挣扎,终是不得见了。
莹庾咬舌自尽,却被及时发现,人贩子给她用了药,人虽没有死,舌头却烂了,吞吞吐吐说不清楚话。
他们将莹庾带进了傍山而居的一个小村落,她见到了要买她回家做妻子的那个男人。那是个彻头彻尾的乡下男人,体格壮硕、皮肤黝黑,人不爱说笑,看起来很是木讷。他看见了莹庾自马车中挣扎不停的那张脸,她不信他会不知道她拼命摇头到底是何意,可这个看起来很是老实巴交的乡下汉子还是给了那些人钱,他买下了她。
这一刻,莹庾彻底绝望了。这一生估计都要断送在这个不知道是哪里的小村落了,而沈归……思及沈归,心痛如绞。
这或许是她允许自己最后一次想起沈归,以后的那个她再也没有去想他的资格了。
一年后,这个男人经同村人介绍要去城中大户人家做工,他舍不得莹庾,便带着她一起了。他们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可惜胎死腹中,莹庾经此折磨元气大伤,身体十分病弱,也许这个男人是不放心吧,他对莹庾说城中大夫医术更加高明,正好可以替她看看。
凭心而论,男人待莹庾很好,察言观色总怕莹庾不开心,虽然她多数都是不开心的,但他待她过于小心翼翼,已到了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的地步,所以日久莹庾也不再对他冷脸以对,虽然心中并无半分爱意,但至少可以礼尚往来相敬如宾了。
大户人家确实门庭贵重,听说这家老爷的妹妹在宫里是位娘娘,所以这国舅爷的府邸自然气派不凡。莹庾并不随同入府,只随家眷住在外院,不过隔上几日男人会让莹庾前去送饭。莹庾心中明白,他是在显摆自己的娘子不仅拿得出手,并且十分出众。
莹庾心中明了,只是因为不在意,所以从不与他为难,他说什么,便是什么。
不过日久,莹庾的美名便在大宅子下人们口中传开了。
“想不到你如此一个糊不上墙的烂泥,却娶到了这么一位姐姐,当真十世修来的福气。”这是有回男人喝醉了酒,回来醉兮兮和莹庾说的话,莹庾听后即忘,并未放在心上。
院子里喜欢莹庾的人多起来,每回莹庾去时,都要被缠住问东问西,还有些婢女想写家信,便托莹庾代笔,随后她们又夸莹庾才貌双全。莹庾礼貌应对,怎么来的,还是怎么走。
忽有一日,离府之前被一个一等丫头拦住,说她家夫人要见她。
莹庾也是管家小姐出身,看那个丫头的打扮和气度,她口中的夫人应该就是这位国舅爷,也就是安景侯谢道桓的正妻了。
见这位谢夫人之前,莹庾想了很多,她也模模糊糊猜想到这位夫人为何要见她,只是等到二人碰面后,莹庾才发觉这位谢夫人比她想象中还要开门见山,“听下人们念叨你久了,便想见一见,希望没有让你觉得突兀。”
这并不像一位一品夫人和一个家中仆役之妻说话的开场白。莹庾经历世事磨难太久,闻弦歌而知雅意,索性回道:“夫人拨空来见,莹庾受宠若惊。”
“好气度,想来你是出身不俗,可否说说看?家中还有其他姐妹吗?”
莹庾道:“小门小户,父母都在战事中流亡而故,只余下我一人。”
“你和你相公是怎么认识的?”
这话问得突兀,莹庾默默盘算后,才道:“他是个好心人,看我孤苦,收容了我,我便嫁给了他。”
“哦?”谢夫人忽然笑了笑,“怎么和我听到的话头有些出入?”
莹庾心中忽然有了一丝不详的预感,她没有立刻接话,却听谢夫人继续道:“听说你识文断字,你来看看这是什么?”
谢夫人将一张纸往炕桌前一推,随后便不言语了。莹庾思忖片刻,终于伸手取过了那张纸。纸上的字不多,内容却一目了然,清楚明白。
莹庾只看了一眼,就觉得一口气哽在了喉咙口。
最上书两个赤红的大字:典契。
强忍住随后涌上心头的愤怒,莹庾按捺住一把撕碎这张契书的冲动,一字一句将它从头至尾看完了,随后又规规矩矩将这张契书放回了炕桌上。
莹庾的反应倒很有些出乎谢夫人的反应,眼前的女子平静得过分,眼底有着愤怒,可姿态却从容不凡,令人忍不住便多看她几眼。
“你可看清了最后的落款处?”谢夫人提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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