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始至终徐仪都拼杀在最前线,他的热血最能感染士卒。在他的带领下这只军队如疯子般冲杀,在一日一夜之间扭转乾坤,将叛军杀得胆战心惊。就连一直作壁上观的东吴士族们,也心中惊栗。
徐仪浴血而归,身上旧伤叠着新伤,终于体力不支昏睡过去。
不过拼杀一日一夜之后,全营将士都疲惫至极,回营后倒头就睡这种事没什么稀罕的。而徐仪手下幕僚们譬如张贲等人,大都经历过一年之前那场十死一生的逆旅,虽年轻位低却手腕老道,将一切都处置得井井有条。营中并未因徐仪受伤昏睡而出现什么异常。
可以说,唯一需要徐仪醒来后亲自露面处置的,就是东吴来的这些赶不走的使者们了。
徐仪听张贲回报完毕,只一点头,道,“这些人还是得见的。”
张贲道,“要安排酒席吗?”
徐仪反问道,“营里还有多少吃食?”
张贲道,“从叛军那里缴获了些粮草,够三五日的吃用。加上这些人带来的,又有猪牛羊各两百余头。”
“酒呢?”
“大公主送了五百坛酒来。”
徐仪便道,“不用额外安排酒席——今日黄昏我要犒军,让他们和将士们同乐吧。”
张贲立刻便领略了他的意图——这是一出鸿门宴,看来徐仪是要用军威吓一吓这些幕后躲清闲的“盟友”们了。
便笑道,“这就去安排。”
徐仪却又叫住他,道,“把握好分寸,以后还要靠他们出钱出粮。”
张贲笑道,“我晓得。”
张贲离开后,一时屋内就只剩下琉璃和徐仪两人。
琉璃心知肚明,她表哥这是故意制造机会让她和徐仪独处。
张贲在时,她想到什么就敢说什么。然而此刻直接和徐仪面对面了,她却觉得哑口无言。
外头侍卫敲门进来——是给徐仪送饭来了。
琉璃在军中也混了些时日,虽不免有些娇贵的小毛病,但吃起苦来也不含糊。何况她个性天真直率,身份尊贵又容貌美好,人缘口碑其实都很不差。军中大都乐见她和徐仪成双,颇有些将她当大嫂的意味。因此这侍卫兵一见屋里只他们二人,布下饭食立刻就识眼色闪人。
琉璃都没机会将人喝住。
徐仪右臂、前胸伤着,右眼也不太方便——这些琉璃都知道。她心里自我开解纠结了半天,到底还是硬着头皮上前,打算帮徐仪持箸夹菜。结果回头一看,徐仪直接用蒸饼将菜肉一卷,正襟危坐着,左手持饼大快朵颐起来。
抬头见琉璃居然还在,面色不免显露了些尴尬之色,道,“饿得很,失礼了。殿下见谅。”
其实徐仪一直都用“殿下”称呼她,但这一次的称呼好像格外令人恼火似的。要不是他伤着,琉璃还真有些往他身上砸些东西,骂他“该做的都做了你才回头叫我殿下”的冲动。
但真开口时,却是半尴不尬,“哦,你吃着……”毕竟徐将军他确实一天多没吃东西了。
倒是这声殿下让她稍稍回过神来,随即就想起了些什么。
“我们接下去要干什么?”
仗已经打完了,徐仪也重伤在身——之后该做什么,琉璃感到很茫然。
徐仪身上刀伤之多,在亲眼见到之前沭阳公主连想都没想过。尽管骤然遭遇了父母亡故,但萧琉璃这一生其实依旧是在富贵顺遂中长成的——不要说伤成这样的人,就连破成这样的衣服,她都没见过。更不必提义兴城里无数在她眼前惨死之人。在她潜意识中,任何一件事,在为之付出了如此巨大的代价之后,似乎都应该告一段落了。
但徐仪却仿佛没料到她会有此一问,竟愣了一愣,才道,“进军,收复建康城。”
这话就像迎头一巴掌,打得琉璃脑中嗡的一响。心中羞愧感爆开,她立刻满脸通红——如此理所当然的事,她竟没想到。
徐仪却又道,“……后面的战事不会再这么惨烈了。”
琉璃羞愧之中,只草草的随口应答,“哦。”
徐仪又道,“东吴一带局势已定,但前线补给还要多仰赖三吴。若公主殿下能在三吴坐镇,前线的仗会更好打一些。”
琉璃听他这么说,不由老羞成怒,“徐仪,以为我怕了吗!”
徐仪:……
徐仪是真不明白自己哪句话又冒犯她了——这位公主敏感、善变、易怒,对徐仪来说确实有些难以理解。所幸数月来共同经生历死,徐仪对琉璃的成见已消除了不少。虽不明白她好好的怎么又发火了,但还是耐心的解释道,“义兴一战殿下都没有退缩,如今局面稳定了,您怎么可能胆怯。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为什么要赶我走?”
徐仪有些心累……敢情他前面的话都白说了。
他只能耐下性子解释,“殿下留在东吴监督后方军需,臣在前线打仗,就不必担心再遇到恶战来临军粮却供给不上的窘境了。”他顿了顿,又实话实说道,“不过臣又一想,殿下天真烂漫,未必能应对得了东吴这些老奸巨猾的官吏……”
琉璃本来被他宽慰好了,听他直言再度被触怒,“你瞧不起我!不就是监督军粮吗?我做就是了!”
她怒气冲冲的转身摔门出去了。
被她无缘无故的怒火折腾过这么多次,徐仪还是头一回主动出击——他想,原来这位公主殿下也不是那么喜怒无常,至少你招惹她的时候,她还是会如预料中一般发火的。徐仪忍不住发笑,然而一笑全身都在疼。只能忍住了,继续正襟危坐的用饭。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他不由就想,不知另一位公主、他的公主是否一切安好。
片刻失神之后,他冷静的将脑中一切关于如意的杂思压制下去。专心的思索起进军建康的策略来。
第八十二章 (上)
天和六年五月,徐仪自东吴出发,率军直逼建康城。
便如山崩河落一般,天下的局势在旦夕之间巨变。
义兴一战,叛军虽不至于精锐丧尽,但也不啻半边臂膀被砍。而另一半主力被萧怀朔拖在姑孰战场上,建康城并无精兵强将把守,究竟能在徐仪的攻势下持续多久,没人敢断言。
一旦徐仪拿下建康,从叛军手中将天子救出,李斛辛苦经营的局势就将丧失殆尽了。
攻守易位,所有人都在等着看李斛究竟要如何应对眼下局面,究竟还能不能再度搏出生天、逆转局势。
连张贲也忍不住要问徐仪,“你说李斛下一步会怎么走?”
日暮驻军,随军的大夫刚把煎好的汤药和做药引子的黄酒端进来,满屋子都是刺鼻的酒和草药味。徐仪嗅到这味道也不由皱眉,但还是接过药碗来,屏息一饮而尽。这才答道,“不知道,李斛不是常人,不可用常理揣摩。”
张贲想了想,觉得徐仪说的还真不错——寻常人哪有“死”了二十年还能在卷土重来颠覆乾坤的?李斛的忍性,不死不休的狠性,逆天改命的狂性,都不是正常人能有的。
“但是这种局面下,能破局的招数也不多了——换成将军您,会怎么做?”
徐仪喝完草药,忍不住又去活动胳膊,唬得大夫赶紧阻止“您悠着点儿”,也不管徐仪听不听,又一行嘟囔“外头看着痊愈了,里面却还没长好。伤口这要裂开了,再愈合可就没这么稳妥了……让您静养您不听,等老了后可有罪受了……”徐仪只回他一个温和的笑。
待大夫一行叮咛完毕,离开了帐子,徐仪见张贲还瞪着眼睛等回答,才又道,“兵法上,建康城是必救之地。”
“要回救?”
“但两军对阵,哪里容得他说走就走。”他若敢在此刻将后背亮给眼前敌人,不要说能否回救,能不能全身而退都是问题。
张贲心有戚戚焉,“是啊!所以到底怎么做才好?”
徐仪道,“这是李斛的难题,倒不必我们来替他忧心。”张贲当然不肯让他敷衍过去,还待再问,徐仪已自语般说道,“不过,若换成我……横竖建康城已救不得了,还不如背水一战、以帅易帅。”
张贲顿了片刻,才道,“以帅易帅?”
“嗯,”徐仪面容平淡,仿佛适才所说不过是平易之语,不值得深思,“丢掉建康又如何?建康城本来就不是他的。可临川王是天下平叛的赤帜,是他的死敌。临川王在一日,李斛就一日不得安宁。只要能击败临川王,他势必再度声威大震。到时候就算让我拿下建康又如何。凭我的资历和地位,莫非能震慑住局面,聚拢住人心吗?天下还不是由得他来去自如?”
张贲沉吟片刻,道,“……将军也不可妄自菲薄。”
徐仪听他语气不同寻常,不由抬眼望去。见他若有所想,便道,“倒不是我妄自菲薄。何况,”他笑道,“纵然李斛拼尽全力又如何?他打不赢临川王。恐怕在我们夺下建康之前,李斛就已经授首伏诛了。”
张贲这才回过神来,愣了一愣,笑道,“是啊。”
但那前景过于诱人了,就算明知不太可能,但张贲还是忍不住想,若临川王战死,而他们抢先攻入建康,解救了天子,一切会如何?
权力的滋味多么难以抗拒,古时名将显宦又有几人能做到淡然处之?也就只有徐仪这样的真名士,面对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谈论起来才会面不改色心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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