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自己浑浑噩噩的,却并没有去听庄七娘怎么说。
她只是满脑子都想着徐思,纵然不知该如何面对,她也只想回到她阿娘身边。
庄七娘见她伤心失落,只以为她是因为挨打的缘故。
她总算想起该怎么逗弄如意开心来,惊喜道,“对了——我还给您缝了布老虎!您等一下,我这就去拿。”
她钻进一间屋里去,片刻间才想起没放在这里——须还更远些,便又回头切切叮咛如意,“您要等我呀,我转头就回来——”
如意醒神过来时,便已不见了庄七娘。
日近晌午,阳光终于破开冬雾,变得明亮暖人起来。
她想她已出来得太久了——又是在那般光景下出来的,不知她阿娘是不是担心起来了。
她便将怀里棉手套搁回到蒲团上,又随手从荷包里掏了一对金银锞子放下,便转身离开了。
庄七娘气喘吁吁的抱着布老虎从拐角出来,正待歇一口气,便见墙角人已不在了。
她怔愣了一会儿,僵硬的上前去,瞧见手套旁搁着的一对金银锞子,泪水便怔怔的滚落下来——因年节到,各宫都打了许多金银锞子用来赏人。因她在如意年幼时救过她,每年年节她的赏赐也格外优厚,她何尝缺这么一对金银锞子。
这些年她给如意做东西,凡如意喜欢的,必命人赏她银钱。以往每回她收了赏赐,心下都倍觉喜悦和欣慰——因如意喜欢啊。可这一次却只觉着不尽悲凉,她便靠着墙角蹲坐下来,抱着布老虎,呜呜的哭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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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思捂着额头,疲倦的靠在几案上。长睫毛低垂着,将眸中光芒尽数掩盖了。
辞秋殿中已然翻遍,连如意不曾去过的宫女们的住所都仔细找过,依旧没有找到如意的影子。
徐思心知如意自幼便灵敏调皮,又习武多年,酷爱翻墙上树——她想躲藏时,只怕将禁军调拨进来,只怕一时半会儿也寻她不到。然而再想到这一次她躲避的竟是自己,依旧克制不住伤神。
找不到如意,她也根本就吃不下东西去,饶是翟姑姑在一旁劝说多次,她也只是摇头。
翟姑姑也不免暗暗叹息“前生孽障”——她已听徐仪之请,将琉璃责骂如意的话转告给徐思,当然知道徐思此刻心情究竟有多么艰难。可她亦不能尽实相告,只是想到这其中诸多波折和内情,越发觉出徐思恩宠背后命运之悲苦,就连她这个年近花甲的孤寡之人都心生不忍了。
天子打发了维摩,在台城兜兜转转总不能遣怀,最后也还是来到辞秋殿中。
见徐思愁苦,倒也触动了他的心事。只不知殿内上上下下的忙乱是为了什么事。他待徐思一贯无微不至,倒是能放下身段来俯就她。兼这一日愧疚中柔肠百结,越发有心补偿,便挤在她身旁坐了,拉住她的手抚摸,笑问道,“这是谁扰得你人仰马翻的?”
徐思看到他便觉得气血翻涌,她一生波折纵然不能尽数怪到这个人身上,可若说如今一切凄苦根由皆在于此人,却总是不差的……她闭目平息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能令自己平心静气下来。
她深知天子的脾性,若她一状告到天子这里,天子必定袒护琉璃不说,只怕心底还要厌恶如意多事。迟早会在旁的事上打压如意。
便干脆连这件事也不提,只道,“我在想,借着这个年,如意也算十二岁了。差不多到议亲的年纪了,是不是该给她定下了?”
天子笑道,“旁人都愿将子女多留几年,怎么你反倒急着让她出嫁?”
——他言谈间偏偏又总是将如意当亲生的来看。
徐思不觉心情倦怠,道,“早也有早的好处。且也不是说即刻就将她嫁出去,先定下亲,等及笄后再出嫁也可。”
天子道,“也可。只是先后有序,越过琉璃去先给她指定反而不美。不如等给琉璃也选定了,再给她们姊妹一起指婚。”
他心知琉璃中意徐仪,虽即刻就喝止,迫使琉璃断绝了念想,但父母拳拳之心,总想令子女称心如意。临到要挫伤他们心意的时候,不免就要踟躇一二。当然,最终他定然还是会如前约定,将如意给徐仪。但也还是隐隐期望能在此之前,先帮琉璃找到更称心如意的郎君,也等她淡了对徐仪的那份心才好。
只是徐仪也是同辈中绝无仅有的人物,天子目下还真想不出什么人选来。故而下意识便拖延了。
徐思也是有脾气。
原本她对天子的诸多俯就就只是为了如意——当年若不是为了保住如意,被没入皇宫时她便已削发明志了。后来若不是因为天子准她生育如意,她也根本就不想再在他的淫威下苟活。她本就恨极了这个刻薄寡恩的男人,毕竟就是这个曾和她海誓山盟的男人一手逼她嫁给李斛,令她尝尽屈辱折磨,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可她一切隐忍究竟是为了什么?
令如意给二郎当一条忠犬吗?还是让她毫无尊严的被琉璃肆意践踏?亦或是像她当年一样方便天子随手拿来笼络功臣?
徐思烦乱、愧疚、恼火之下,只觉的已难以保持理智。毕竟她也是有自己的情感的,纵然是为了子女,也无法一直压制下去。
她终还是克制不住的讽刺道,“她们本就不是亲姊妹,何必要搁在一起论辈序行?”
天子听出她话中怨气,知道必又是为了如意,心下便有些索然寡味。却还是笑道,“说话怎么夹枪带棒的?莫非朕有哪里委屈了四丫头不成了?”
话到此处,也无需继续隐瞒下去。徐思终还是说道,“……三公主骂她是野种,还打了她。”
天子听她竟是告琉璃的状,目光便一深,反驳道,“小孩子家吵闹打架也值得你大张旗鼓?何况,琉璃打骂不得她了吗?她究竟是有多尊贵!”他今日本来就十分不痛快,且兼对徐思心存愧疚,说着便不觉恼火起来,自我辩解道,“朕为了二郎的前途忧心如焚的时候,你却不知所谓的争究这种小事!如意是你的孩子,琉璃就不是朕的骨肉了?这样的心胸,朕若真将身后托付与你,朕的骨肉岂还有好日子过!”
他说得愤慨不已,也不待徐思回嘴,便怒气重重的摔门拂袖而去。
天子出了院门,被明晃晃的日头一闪,不觉停住脚步闭目长叹一声。
身旁内侍们俱都忐忑小心,丁点儿声音也不敢发出来,罔论敢胆大包天的前来劝他。
天子心知话说的重了——他何尝不明白徐思的性情?他分明就是欲加之罪。只是如今的时局,已不由他再走回头路了。
他心中万分沉重,几乎迈不开脚步。可这一步大约也是迟早要走出去的吧。
一旦册立了维摩,为了他的身后之事,也为了局势稳定,他势必要打压疏远徐思,抬举维摩的生母。
如今就只是早了一步罢了。
他久久伫立不动,半晌,终于抬起脚步。那一步迈下之后,只片刻之间他便仿佛垂垂老矣。眼眸中那些尚还称得上柔软的情绪枯朽殆尽,就只剩一个冷酷很辣的老人了。
他忽就想起当年读书,读至晋献公费劲心机的打压申生时,心想究竟是何等美姬幼子,值得他杀长子、尽逐诸子以成全。如今却是已明白了。便如申生所说,只因为没有这个人,他便居不能安、食不能饱——人心软弱,本就容易贪恋温柔富贵,何况他毕竟已是老了。若真能如晋献公那般只为私欲活着,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可惜终是不能。
他终是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辞秋殿。
天子盛怒而去,这在辞秋殿中是前所未有之事。殿里下人们都胆战心惊,不知究竟是何事触怒了天颜,是否大祸将至。
殿内一时风雨欲来。
徐思只闭目养神。
翟姑姑就在外头伺候,天子的话她倒是听得八九不离十,也只觉得惊心动魄。此刻侍立在徐思身旁,不由就问道,“娘子,陛下他……”
徐思方才回神,倦怠道,“早晚都免不掉的事,妈妈不必害怕。”
翟姑姑听她话中还有隐情,便问,“……娘子为何这么说?”
徐思自然明白,以天子的脾气和心机,必然是早有主意,就只是借着这么个由头发作起来罢了——就他的话来推测,看来他终于是下定决心要册立维摩了。徐思一开始她便知道赢面不大,对于今日局面也隐隐有所预料,因此并不觉得害怕。
反而是隐隐松一口气的。
只是想到天子又是由如意的事切入,也不免对他二十年不变的秉性生出些厌烦和懈怠来。
徐思无心作答。翟姑姑也不能继续追问,便又规劝道,“娘子既然知道陛下不喜欢四姑娘,又何必非要说出来招惹陛下呢。何况小孩子家家的,谁还不受些委屈,纵然放着不管,过一阵子也就没事了。”
徐思道,“怎么会没事?就只是像毒蛇一样从水面沉到水底,在暗处时时恫吓着你,在不知哪个时刻冷不丁的窜出来咬你一口……”徐思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妈妈可还记得静宜公主?”
翟姑姑茫然了好一会儿之后,才终于想起来——徐思少女时正是因为遇见这位公主,才被前朝那个疯子皇帝给盯上。
徐思道,“‘此女妖,必为祸水”……就是这么一句话,便有人将前朝败亡之因推到我身上。有识之士都知道是无稽之谈,可妈妈觉着人或我就当真半分没此言左右吗。”她停顿了片刻,又道,“且我被迫入宫时又才多大?可时至今日,当年所见所闻依然历历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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