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思一滞,道,“……她是姐姐,你是妹妹。姊妹之间偶然拌嘴……”
如意不由就追问,“那若我是姐姐呢?”
徐思久久不能作答,如意眼中泪水便再度涌上来。她无法再在屋子里待下去,终于还是起身,低声、急促的道,“阿娘,我出去走走。”
也不待徐思作答,便飞快的、逃也似的离开了。
徐思忙命下人跟上她,然而如意身姿灵巧,又自幼善于躲避,不过片刻间就将所有人都甩开,消失在辞秋殿中。
可她并无旁的去处。
她就只是茫然的、漫无目的的躲避着殿内下人们的追赶。
待到再听不见来寻她的人的呼喊声了,她才终于停住了脚步。
寒风吹来时,她才从混乱的思绪中稍稍回神,茫然四望。只见此处院墙高立,俱都是一色青黑的砖瓦。房屋倒是修建得坚固,然而一看便十分陈旧阴湿。夹在中间一条长巷曲折局促,因常年不见日光的缘故,角落里尚堆积着冰雪,那雪亦不复冰清玉洁,反而蒙了一层发黑的尘污。
她却不知道宫中也有这样的去处。不过书读得多了,倒是很快便想到——这也许就是类似于汉宫中永巷、掖庭一样地方供匠人、织女们做工的地方吧。
虽隐约意识到这是哪里,她却也没更多的心思,就只是浑浑噩噩的立在那里。不知该往哪里去。
她还在无忧无虑读书玩耍的年纪,从未考虑过前路,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要或者会离开徐思身边。
究竟她是个“野种”这件事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她不甚明了。但她确实已隐约意识到——这里不是她的家了。
但究竟哪里才是啊?
她只觉得天地之大,竟无处容身。前路之多,竟无路可走。
庄七娘自织室里出来,便影影绰绰的望见前头有个少年公子。身量不高,却十分俊俏匀称——冬日里穿着肥厚棉衣的时候,人人看上去都免不了有些粗笨,能有这般俏丽的身姿实属难得。身上那袭青色深衣虽看不清布料,可那青色十分雅致匀净,也不是底下人有身份穿的。
庄七娘便想,莫非是正月里哪家入宫来觐见的小公子,迷路走到织室这边来了?
她的孩子若在身边,如今大约也正是这个年纪。故而她对这个年纪的孩子天然就有一分怜惜。
偏偏大年正月里,织室这边粗使宫娥们俱都放了假,她一时竟找不出旁人来问。左顾右盼了半晌,终于还是亲人之心占了上风,拉了拉衣衫,畏畏缩缩的上前,问道,“可,可是迷了路?”
她眼里生了白翳,近来视物已有些费力。然而靠的近了,总算能瞧出个大概——见这少年不过十岁出头的模样,皮肤极白,却有一双清黑倔强的眼眸。那姿容极美,恍若隔了霞光仙雾一般,竟依稀令她想起徐思来。虽一身男装打扮,然而分明就是个清贵淡雅的美貌少女。
宫里这个年纪的少女,又是个贵人……
庄七娘不由就有些愣住,忽就想起正旦那日,殿里送了件男装来让她改尺寸,且十分急用……似乎正是这样的款式颜色。
她心口已然急促的跳动起来,忙就拉起那姑娘的衣袖来,翻开内里寻找记号——她记忆越发衰退,偏偏近来连眼睛也不大好了。因此手头活计多的时候,为免混淆遗忘,她便总顺手在做完的活上随手绣个小记号。不会碍着旁人,但她上手一摸就能摸出来。
那姑娘立刻便戒备的将衣袖抽回去,可庄七娘确实已摸到了。这衣裳正是当日刘嬷嬷吩咐她改过的——而刘嬷嬷原是如意的乳母,如意长大之后,徐思依旧将她在如意身边伺候。刘嬷嬷吩咐下来的活计,无不是给如意做的。
庄七娘心下狂喜,几乎就要哭出来,所幸眼睛干涩,流不出泪水来。她忙就展开笑容,又怕吓着如意,忙又解释道,“姑娘别怕,我是徐娘娘宫里的人。我是到这里找东西来的,平日里不住这里。不,不过我是底下的下人,想来您早先没见过我……”她不由就焦急起来,不知该如何取信如意才好,“您身上这件衣裳还是我给改的,我给您做过许多东西……还给您编过竹球。您小的时候,我还抱过您——”
第三十三章
如意却只觉得戒备,她不由就有退缩之意。
这妇人身形苍白浮肿——并不是格外的肥胖,然而就是显得臃肿松散。似乎年纪不是很大,可头发已然有些花白。那双眼睛尤其骇人,右眼青白,上生着白翳,令人不敢对视。表情又像哭又像笑的,看着便十分的不正常。
如意也隐约听人说永巷、掖庭之类的地方不干净,常有发疯或患有癔症之人,心下不免就有些骇然。已不由就警戒起来。
可这妇人能认出她是辞秋殿的人,如意又觉着她说的也许是实话,兼此刻烦乱、无处可去,便也不急着逃走。
只默不作声的看这妇人究竟要做什么。
庄七娘说了半晌,才意识到如意竟是一句话都没回。她心中只一味疼惜,兼眼神又不好,竟没觉出如意的防备来。只是忽然就想起什么,上手便去握如意的手,觉出她手上冰凉,话立刻便刹在口中,转而便从怀里掏出一双棉套子来给她戴。
道,“快套上,看你的手冰冷冰凉的。”
觉出寒气自脚心往上钻,又不觉跺了跺脚,自言自语一般,“脚上也都冻麻了吧?哎呀,这么冷的天。快过来坐一坐——”
她便要拖着如意进屋,然而织室内水汽大,无人烧炭时越发冷得冰窖一般,异味也大。她才探头进去便立刻意识到不妥,便顺手抽了两只蒲团。有推着如意出来,将蒲团往能晒到日头的墙角旁一铺。铺完之后才意识到简陋,她心知委屈了如意,目光里不由就带些愧疚和哀求,道,“将就着坐一坐吧——”
她动手动脚的,如意被她不伦不类的亲近、关怀给摆弄、冒犯得十分难受。
她的手极其粗糙,直如锉刀一般,且手劲又大。被她攥了那么一下,如意只觉扎得满手疼,然而她塞过来的棉套子却极轻柔,如意没见过这种东西,庄七娘便又教她戴,絮絮叨叨的解释着,“听说您出宫读书,特地给你做的呢——宫外怕是没火炭暖炉吧,写字时得有多冷?这套子我用的极细柔的棉花,虽看着薄,却暖和呢。您可以带着写字,只要把手指套翻过来,瞧,手指就露出来了吧?一点都不碍事——”
说完了又带了些邀功的、期待的目光望着如意。
如意觉着她的目光骇人,便不看她。可也确实察觉出这个疯疯癫癫、胡言乱语的女人的细心来。便不解释宫外自然也有炭火暖炉,她读书的地方压根便不冷,用不上这种东西。只胡乱点了点头。
又见这妇人竟将两只蒲团叠在了一起,才知道两只竟都是给她拿的,反倒把她自己的忘了。
如意这一日心不在焉的,片刻后才又意识到,也许不是忘了——原本宫里便规矩多,在她跟前等闲的宫娥都是没有自己的位子的。
这世上原本就不是人人都发自内心的疼爱她。
可唯有一个人的疼爱,是从来都不做假的。那个人自然就是她的阿娘。
她曾想以后出宫立府,便将她阿娘接出去住。绝不令她生气、伤心、失望,要每日都让她开心快乐,要永远都和她在一起。
自知道自己也要出宫之后,这番愿望便自始至终都没变过。
如意泪水便又要涌上来,想到自己今日几番质问时,徐思难过、心疼的目光,便懊悔、难受得几近透不过气来。
可再想到“野种”二字,便又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想,莫非日后再不能同阿娘在一起了吗?便又无措痛哭起来。
庄七娘见如意忽然便对着蒲团痛哭起来,不觉便慌乱了。
她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只能胡乱问道,“谁欺负姑娘了吗?您怎么哭了?是受了什么委屈了吗?”她一焦急,反倒终于意识到究竟哪里最不对劲了,“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此刻她终于模糊瞧出如意嘴角的青肿。
仿佛自己也被打了一般,庄七娘脑中的记忆瞬间便苏醒过来。她怔愣了许久之后才终于想到——自己已经逃开了,她的酒鬼丈夫确实是没本事闯进宫里来打她的,她已不必再提心吊胆了。这才从不由自主的瑟缩中勉强醒神过来,感到安全。
因这一番回忆,她才终于从乍然见到如意的狂喜和失措中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这一日所做究竟有多危险。
如意哭了一阵子,终是哭得累了,抽噎着渐渐平静下来。
庄七娘见她唇角青紫,又听她哭泣,心里也依稀有些猜想——莫非是如意不听话被徐思打了吗?
她不由有些心酸。然而仔细想想,这也不算什么打。也许只是恼火时不小心蹭了一下子,毕竟就只这么一点小淤痕罢了。何况小孩子哪有不挨打的?可如意赌气逃走却十分危险——万一惹火的大人,岂不是更要挨打了。
她忙就在一旁结结巴巴的劝说如意,“娘娘疼爱您,就,就算是一时……定然也不会下狠手。您快回去好好的向娘娘赔罪,让娘娘消火下去吧,不然……”然而说到一半,想到如意性子竟如此之烈,不懂妥协,日后还不知会吃多少苦头,不由就酸楚的落下泪来,道,“您若觉着难受,便来找我说……可千万不要再惹娘娘生气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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