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妇人似是察觉到了他们的目光,望过来打量了他们一番,忽而便倚窗对他们柔媚的一笑,抬手招了招红袖。
如意下意识便还礼了。片刻后才意识到自己被人轻薄了。不过是她先好奇的盯着人看的,且那妇人的表情十分亲善,倒让人生不出火气来。
她显然不认得这个人,便疑惑的问徐仪,“是表哥的熟人吗?”
徐仪:……
徐仪倒是想说不认得——可偏偏他过目不忘,确实记得这个人。便道,“见过,却并不是什么熟人。”
他心知这般情景已涉香艳二字,是不能让如意看见的。便侧身遮了如意的视线,引了她往回走。他既知道这女子的身份,便不愿如意有所误会。因此纵然如意并没有特别警醒,他也还是解释道,“去岁年末父亲宴请宾朋,顾将军带了她去,令母亲十分恼火。”
如意心想这么不庄正的作风,舅母身为主人,会恼火也并不奇怪。不过,“顾将军——是扬州的顾将军吗?他回京了?”
徐仪道,“是。”
如意道,“原来她是顾将军的内眷——”
徐仪见她意有所动,便解释,“……是外室。顾将军的夫人在扬州,一贯都不随他回京。”
如意似懂非懂,但觉出徐仪不愿意多说,她也就不再追问了。只感叹,“上回见顾将军,还是四五年之前的事。”
徐仪顿了顿,道,“他确实极少回京。这次回来的正是时候,想必朝中人心也要安定下来了吧。”
约定的时间将近,他们便回学宫前去。果然学宫前已聚了不少人。
自年假过后,这些少年们便没有空闲聚会,此刻见了面,自然比平日里更亲近、热切些。
见徐仪同如意一道过来,众人便聚堆上前,连早先在书斋里避寒的人也纷纷出来,互相询问着人是否到齐了,何时动身——也有已在刘峻这里报过道,先走一步的——郭祭酒就住在秦淮河南岸,倒是抬步便到,不需要乘车。
徐仪和如意也去刘峻那边勾了名册,便先往郭祭酒府上去。众人见他们动身,便也三五成群的招呼着同行。
这二三十名少年走在一起,场面喧嚣不止。然而不知怎么的,忽有那么一刻,四下里的说笑声不约而同的平息了。
如意疑惑的抬头,便见张贲拱手立在祭酒府前——显然是在等着他们。
寂静中不知是谁低声问道,“谁送信给他的?”众人都不答话,便又有人嗤笑,“不拘谁送的,他竟真敢来,倒令我有些钦佩了。”
众人都嗤笑一声,复又各自说笑起来,只当不曾看到他。
如意心下忽就十分难受。她便径往张贲跟前走去。
张贲面色倒还算平静,也迎上前来,拱手向她和徐仪行礼问候——如今馆内就只这两个人待他如常。不过碍于琉璃,也碍于悠悠之口,张贲平素并不亲近他们。这一日却主动同他们打招呼。
寒暄几句后,张贲便说,“我要离开国子学了。”
如意和徐仪便都一愣,片刻后徐仪问道,“已寻好去处了吗?”
张贲道,“是——刘先生来信了。等出了正月,我便回相县去。”
徐仪点头道,“也好。先生门下是能安心做学问的地方。”
张贲道,“是。”不觉又苦笑,“只是这一趟不但没能载誉而归,反而狼狈而逃,给先生丢了脸面。”
徐仪道,“‘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他人自有他人的评说,先生也自有先生的见解。”
张贲面色略松懈了些,道,“是。多谢师兄教诲。”
张贲提到自己要离开国子学——众人心里当然明白,他是被他们逼走的。
到底是同窗一场,他顽抗到底的时候,众人不依不饶的欺负他,是真的唯恐哪句话不能刺痛他。可他说要走,众人心里忽就一刺,竟隐隐有些反省过往是不是真有些过火了——不过人都更容易替自己开解,众人想的也多是张贲有错在先,须怪不得他们。
但风凉话一时也都说不出来了。
待进了郭祭酒府上,因前来迎接他们的是郭祭酒的儿子——早先也是国子学的学生,众人方才又热络的唤着“师兄”,说起话来。
不过郭祭酒的儿子也并没有久留,几句话的功夫,便有仆役慌慌张张上前道,“宫里来人了!”
就只说话间,便有一声清脆的铃音自外庭传来。众人回望,只见黑色的犍牛稳稳的停在正门前,车前还有两骑侍卫引路。那牛生得极壮美,毛色一水的油黑,脖颈上用绞银红线悬了枚银铃。郭祭酒家算不得广厦大宅,门户亦窄小,透过院门就只能望见半个车厢,然而已能看出那车厢的宽阔华美。那车顶四面流苏垂下,有暗香随风袭来。
众人一时都心不在焉起来——说是宫里来人,可独看这牛车,来的分明是个女子。
果然,不多时便有宫娥上前接引,那车厢里主人敛裙探身出来,只见绿鬓如云、雪肤玉耀,那容颜明艳得几近晃眼。纵然来不及看清相貌,也知确实是个神仙妃子一样的绝色少女。
众人忙垂下头去,自觉避让到两侧。有寥寥数人尚还反应不及,也被悄悄的提醒了。
那少女便从众人之间走过,衣裙逶迤、步下生莲,仪态极其美好。众人骤然撞见宫中贵人,却不知底细,心中明明有些焦躁,只望她能快些过去。可她款款行近之时,少年们观其步态,嗅到她衣上花香,却又隐隐期待她能驻足一问。
而她的脚步竟当真停了下来——却是在如意和徐仪跟前。
众人心想果然是这二人……毕竟宫里的贵人眼睛也不瞎,一面又隐隐有些失落。
但如意这边却并不是会让人艳羡的局面。
她正同琉璃对视着,因察觉到琉璃眼眸中不怀好意的轻蔑笑意,她预感到琉璃可能想做什么,心里隐隐感到恼火——就好像你好好的下着棋,旁边棋盘上有人不想下了,临走前莫名其妙的要来掀你的棋盘一眼。
琉璃不愿读下去了,想要退场,如意不介意。甚至她要在临走前反戈一击,也不要紧——毕竟她也受了许多委屈。
可她若只因为这些,就要将如意继续读书的机会给毁掉,如意少不得就要一争。
这两个人剑拔弩张的对视着。
众人隐约觉着气氛哪里不对,却又不敢抬头确认。正要窃窃私语起来时,张贲开口道,“公主殿下。”
众人俱都一愣,这才想起张贲也同徐仪、徐如兄弟站在一处。又想,这果然是位公主。只不知道……
“表哥。”
这脆脆的,娇气中带些蛮横的嗓音一出口,众人心里都是一凛,俱都坐立不安起来。
刘峻不由就抬头望过来,琉璃察觉到他的目光,只用眼角轻蔑的一瞟。刘峻立刻满脸通红,一时心乱如麻起来。
因张贲这一打岔,琉璃终于不再继续针对如意。
此刻郭祭酒也终于从屋里出来迎接,他面色也略有些尴尬。
身为国子学祭酒,他自然早已在天子的有心安排下,“无意”中得知沭阳公主改名易装,在幼学馆里读书。此刻她偏偏将身份揭破,以公主之尊前来为他祝寿,究竟是抬举他还是为难他,郭祭酒也不是没猜度。
但不管小姑娘是来捧场还是闹场,他都只能硬着头皮慈祥大度的领受,若不能引以为荣,便只能一笑置之。
谁让这既是个小姑娘,又是个公主呢。
琉璃却并没有失礼,她依旧对郭祭酒执师礼,屈身下拜,脆声笑道,“学生来贺先生寿辰。”
郭祭酒当然不敢受公主的礼,忙扶住她,道,“不敢……”
琉璃自称学生,他既不能否认,可也不好光明正大的承认,便只干笑着吩咐身后女眷——琉璃指明要见他,他不能不出来。然而他堂堂一介宿儒,却不好亲自接待公主。干脆便劳动夫人出来——道,“请公主去里头说话吧。”
琉璃却道,“学生便不进去了。今日前来,一为贺先生寿,二也为与诸位同窗道别。这一年来在国子学中,承蒙先生教导、同窗关照,我确实学到了许多道理。”
她略顿了一顿,底下众人想到她所说“关照”、,纵然知道琉璃不能拿他们怎么样,也一时汗出如浆,燥乱不已。
琉璃便轻轻一笑,道,“父母另有安排,日后我便不再馆中读书了。不过,纵然离开师门,这些情谊我也断不敢忘。”
郭祭酒虽不知馆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却也察觉出氛围异常,便道,“殿下白龙鱼服,若不是今日点破,连老夫都不知殿下曾在馆中读书。同窗间固然情谊深厚,可过于熟悉、亲近了,也难免有一二失礼之处。还请殿下多多担待,不要计较。”
琉璃笑道,“白龙鱼服,豫且射其目——鱼本为人所射也。纵然同窗有所失礼,也是不知者不罪。我明白这个道理,不会计较。”
郭祭酒听她这么说,也不是该忧虑事情比他想得更严重,还是该宽心琉璃懂得“不知者不罪”的道理。只含糊的笑应了几句。
所幸琉璃果然没打算久留,话说完了,便道别,“我在这里大家都不自在,便不久留了。”
众人不觉就都松了口气,纷纷恭送公主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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