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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娘 (茂林修竹)


徐仪见她谦逊不骄,心下欣慰。正要点头应下,二郎却不悦道,“你敢拜,只怕他不敢受。”
如意当然知道二郎在顾虑什么,便道,“敢。”
就她看来,二郎的性子是有些过于傲慢了——并不是说他举止轻慢,而是骨子里的傲。他惯于往鄙俗、险恶里揣摩人心,并打从心底里不觉着天下有什么人是真正值得尊敬的。当然,他也会亲近、礼遇、厚待一些人,但这似乎只是他自我经营和驾驭旁人的手段。
外人也许察觉不到,反而觉着他彬彬有礼,善于识人任事。但如意是他的姐姐,他在如意跟前从不伪装,如意能感受到他对旁人那种源自心底的冷漠。
当然,如意见人越多,便越知道天下可以“喻于义”的君子,确实远远少于可以“喻于利”的小人。值得敬重之人可谓凤毛麟角。
但彼与此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
对于二郎,她常有“道不同”的难以沟通的尴尬。虽说这并不影响她对二郎的偏爱和保护,可依旧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困惑。
她便尽量说二郎能听得进去的话,道,“天下儒生、士子,自古以来就没有觉着‘尊师’、‘重士’不妥的——齐宣王见颜斶,颜斶甚至敢同齐宣王对呼‘王前’。”
对君王尚且如此,这些心有傲骨的读书人,怎么可能因为学生身份尊贵,就连受他一礼都要瞻前顾后?
“郭祭酒这样德高望重的大儒当然不至于如此轻狂,但对腹中学问,定然也有自己的持重之心。对于这些读书人来说,食君之禄最多换得他们忠君之事,非尊而礼遇之不能换得倾囊相授、赤诚相待……”含蓄的规劝过二郎,她才总结,“我去贺寿,郭祭酒定然只有欣慰,没什么不敢受礼的。”
二郎明明就喜欢她,也喜欢她这种一本正经的秉持信念的模样,但偏偏要泼她冷水,“就算你坦然、郭公明坦然,但若有人揪住你的身份,要告他一个轻慢无礼之罪呢?”
如意瞠目结舌——这也行?!
徐思见她被二郎问住了,心下也十分无奈。便笑着提点如意道,“——这是罗织构陷之罪。除非他坏了事,旁人要落井下石,不然不会有人拿这些来说事的。”
如意不由怒瞪着二郎——她一本正经的同他说道理,他竟又吓唬她!
二郎只嗤笑了一声,心情十分愉快。
然而想到如意要对旁人行拜礼,他心里不知怎么的就很不仗义,到底还是又搅浑水道,“也未可知啊。”
这回连徐思也忍不住教训他了,“过来,阿娘和你谈一谈。”
琉璃却比如意更早知道初六的聚会——刘峻眼见琉璃在馆内所遭受的欺凌,恼她非要庇护张贲的同时,也懊悔自己不该私下布局戳穿张贲的身份。想着为祭酒贺寿一事是个挽回的机会,便早在年假开始之前,就私底下对琉璃透露了。
打从心底里,琉璃已同刘峻割席断交,但刘峻似乎察觉不到她的冷淡排斥,又一厢情愿的贴上来。琉璃简直厌烦极了——这个人既然瞧不起她的母家,自然也是看不起她的。如今的热络,若不是因为贪慕她身份富贵,那就只能是因为还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了。无论是哪一个,琉璃都不稀罕。
因此她也只当没听见。
刘峻却还叮咛,“一定要仔细准备。只要能得到先生的首肯,日后大家定然对你另眼相看。昔日的事也就……”
琉璃终于冷脸回他,“我这个人‘死不悔改’,就是要和张贲同流合污。你快别白费心思了!”
刘峻怔愣了半晌,终于没能再说出话来。
但琉璃确实将这件事记在心上了。
但这当真是一个挽回名誉的机会吗?琉璃并不这么觉着。
因为张华就是打在张贲和她身上的烙印,只要他们的出身没有改变,名誉便无法翻身。
刘峻已说得清清楚楚,“自以为攀上天子,就能改头换面”,这种心思在士林眼中极为可笑。
连天子的册封和抬举都无法改变的东西,怎么可能因为区区国子学祭酒的一声称赞,就改变得了?
何况,国子学里连官宦子弟都要分出士庶来,连幼学馆中都充斥着门第之见,这是谁的过错?还不是执掌国子学的祭酒!只怕他自己就是最大的门阀中人,又怎么可能轻易称赞张贲!
琉璃完全不抱幻想,想起这数月来她和张贲在幼学馆中的遭遇,她只感到厌恨。

第二十八章

正月初六日。
正旦日的大雪之后,天气骤然峭寒起来,虽这两日略略缓解了些,也依旧冷风割面。积雪毫无融化的迹象,反而厚结成冰,将青松翠竹都压住了。
不过,严冬酷暑对如意而言都是寻常,她照旧昧旦时分起床。打一套柔拳、跑一趟梅花桩。身轻如燕的自桩子上翻下来时,东方天际才微微泛白。清晨寒风沁衣的时候,粗使宫人们都冷得要缩起来,她身上却起了一层薄汗。松了松领口,便又回房去沐浴更衣。
直到她用过早饭,打扮好了出宫去,二郎才打着哈欠懒懒的从棉被里爬出来,展开手臂,犯着困,由宫人们服侍着更衣。
一时他睡饱了,终于在饭桌前清醒过来。一面心不在焉的由人服侍着进汤,一面左看右看的找不见如意,便不满道,“阿姐呢?”
宫娥们淡定道,“公主殿下用过膳,已出宫去了。”
二郎不由恼火的腹诽——就这么急着出去吗?!就不能等他一会儿吗?!真是女大不中留啊……哼!
外间道路上积雪被马车轧化了,复又冻起来,满路都是重重叠叠的冰辙子。
车夫为求稳妥,便不敢跑得太快。并不算长的一条朱雀街,跑了足足往常两倍的功夫。还依旧有些颠簸。
如意怕伤眼睛,便不看书,只稍稍打起帘子来,抱着手炉靠在车窗旁看外头的景象。
赶上正月车来人往走亲戚、连总角小童口袋里都有几个零花钱的时候,街上生意极好。沿街的小贩们起得早,已有人摆摊叫卖起来。如意忽就想起先前同徐仪讨论的——那些日费万钱的世家豪门,究竟得有多大的进项才能维持如此奢靡的生活。不由就问对面坐的翟姑姑,道,“姑姑说,这街上做什么生意的铺子获利最多?”
翟姑姑垂了垂眸子,道,“这不是公主殿下该问的事。”
翟姑姑是徐思的乳母,早先也有儿有女,可惜一家人都死在战乱里。徐思便将她接回身旁奉养。因徐思命途坎坷,难得等到天下太平的时候了,她竟又被嫁给李斛这种一身反骨的残暴胡人。翟姑姑实在放心不下她,便不肯安享清福,而是一直跟在徐思身旁。
她虽自称是“奴婢”,但在辞秋殿里素来无人将她当下人看,就连天子都对她另眼相待。如意和二郎姐弟两个也都很尊重她。
每年正月翟姑姑都会出宫一趟,给死在战乱里的家人扫墓、上香。故而这一日如意出门,徐思便托付翟姑姑看顾她。
也许正是要给家人扫墓的缘故,翟姑姑的心情并不好,对如意也分外冷淡和敷衍——不过,翟姑姑素来性情矜持。就算在平日,待如意也并不亲近就是了。
故而如意听翟姑姑这么说,也只抿唇一笑,并不辩解什么。
她见翟姑姑膝上搁着包袱,神色恍惚的望着外头,又见她手中红肿,显然是忘了佩戴手炉,便将自己的搁到她手里。道,“姑姑替我拿着。”
翟姑姑回神看了她一眼,随即又移开目光,道,“……是。”片刻后又垂眸道,“公主是有福、清贵之人,不要对这些浊事上心。连累了娘娘和自己的名声,便不好了。”
如意笑道,“嗯。”
马车行到秦淮河上,如意便同翟姑姑道别。
她心情雀跃,也不待人摆好下马石,便打起帘子跳下车去。徐仪等在下头,见她落地极稳,才收了虚扶着她的手臂,就势对翟姑姑拱手行礼。
翟姑姑还想叮咛些什么,可见兄妹二人相视而笑,那情形不论谁插足进去都十分多余,不觉就收了声。
便只低声吩咐如意身旁侍从道,“小心伺候着,别让闲杂人等接近。”
送走了翟姑姑,如意不愿进书斋,徐仪便陪她到秦淮河岸上去。
——馆生们便约在学宫前碰面,不过此刻天色还早,学宫前的空地上还没有什么人。就只岸上一瀑一瀑的迎春花枝垂落在秦淮河面上,雪积在业已泛绿的枝条上,宛若开了满岸的琼玉之花。
如意便沿着岸边石阶到桥下去,那河并未结冰,幽碧的河面映照着冬日灰白的天空,明明在闹市之中,却别样清幽。
如意见那水面上隐隐有白雾弥漫,看着便十分温暖,便伸手试了一把。徐仪阻拦不及,眼看着她被冰得一咤,不觉失笑。
如意也不以为忤,跟着笑起来,道,“我还以为是暖的呢。”
徐仪取了帕子给她,见她手指已被冻红了,便问,“没带手炉吗?”
如意道,“给旁人了。”徐仪却一贯都不带这种东西,正不知该怎么帮她取暖,如意已笑道,“我身上热,一会儿便暖过来了。”她忽然便牵了牵徐仪的衣袖,抬手指向前头。徐仪跟着望过去,便见对岸不远处有妇人慵懒的推开窗牖,当窗泼出一盆热水来——想是清晨梳妆用的脂水,还微微带了些香气与胭红,如烟似得就散在水面上的流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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