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么喊,能叫出来的只有许妈妈。
但老夫人经过苏可之前的提点,这种时候反而不会让许妈妈和小院再有牵扯。于是打发人出来,只说丫头胡言乱语,哪来回哪去,不然就关到柴房里,什么时候消停了什么时候再放出来。
丫头还不依不饶地闹腾着,月婵在旁边冷眼旁观,这会儿就疑惑了。
“你这说的是哪房的姨娘?”
丫头生怕事情闹得不够大,直说道:“我是后花园小院里田太姨娘身边的。”
田太姨娘的事,月婵多少有些耳闻。听了不由挑眉,颇为好笑地问她,“苏姑娘好端端找田太姨娘索命干什么?”
哭得凄惨的丫头抹了把眼泪,上下打量了月婵一眼,并不认识她,但本着苏可的嘱咐,若是遇上月婵或是孙妈妈,纸条也可以交托。所以这会儿便吸着鼻子问道:“你是谁?你是哪里当差的?”
月婵觉得丫头太冲了些,在撷香居这样闹,没得把自己折进去。侯爷那里还不太平呢,她可不敢行差走错。所以也懒得兜搭她,说:“我不是撷香居当差的,说不上话。”说完对拦门的婆子打了声招呼,提裙便走。
那拦门的婆子正厌烦丫头,这边叫人来压住丫头,那边虚笑着送月婵,“月婵姑娘好走,天黑,要不让个小丫头给姑娘前头提着灯笼。”
“不用……”
月婵的话还没说完,只觉身子往下沉,低头一看,丫头竟然朝她扑了过来,拽着她的衣裙跪下去。脸上的鼻涕眼泪全蹭在她的衣裙上。
“姐姐是侯爷身边的人呐,那肯定说得上话啊,求姐姐帮帮忙吧,我们姨娘是真的不好了。”
月婵可不敢揽,扒着丫头的手往外拽,自己紧忙逃开了。
看门的婆子见状,忙带着人把丫头往后拉,押着肩膀给提溜走了。月婵抚着胸口喟叹,不想府里还有这么没眼色的下人。正叹着气,忽然发觉手里多了个东西,摊开手掌一瞧,竟是个叠起来的纸条。
月婵也是个机灵人,迅速将手掌攥起,扯扯衣裙,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快步离开了撷香居。
直回到前院的荷风斋,月婵才小心展开纸条,上面只写了三个字:水绮亭。
她有些不解,正好孙妈妈从屋里端着未动的饭菜出来,她迎上去,将事情的经过说了,把纸条拿给孙妈妈看。
“田太姨娘那边的丫鬟?”孙妈妈有些琢磨不透。
月婵也是满头雾水,“说是苏姑娘给田太姨娘托梦了,梦里似乎要找田太姨娘索命。这不奇怪了么,苏姑娘是进宫不见的,和田太姨娘有什么关系。”
“托梦?”
声音从屋里传出来,月婵吓了一跳,回身去瞧,身子都站不稳的邵令航,倚着门框醉眼朦胧。
“她给太姨娘托梦,却不来我梦里。我没护好她,要索命也该来找我才对啊。”邵令航说得委屈,七尺男儿,似哭似笑的样子让人心疼。
孙妈妈见邵令航终于肯起身动一动,将手里的托盘推给月婵,自己拿着纸条过来,“你瞧,那田太姨娘身边的丫头给月婵塞了个纸条。”
邵令航的目光是涣散的,盯着那纸条看了半天,重影重得像在看画。等终于凝了目光,看见那三个字的笔体,眼睛登时撑大几分。
尤不敢相信,一把抓过纸条仔细地看,都快和脸贴在一起了。
“这是,可儿的笔迹。”
苏可的字他见过,因为写得不好看,调到老夫人那里后她每晚都要练一个时辰。他还曾抄了份字帖给她,谎称是名家留下的,其实她后来练的都是他的字。所以这简单的“水绮亭”三个字,有她本来的婉约,还带着些他的苍劲。功夫不到家,不伦不类,却很有特点。
纸是现裁的,字迹上的墨还新。这怎么会是一个死去十来天的人写的?
水绮亭?
让他去水绮亭吗?
谁在水绮亭里等他?
邵令航有些说不出的激动,歪着身子就要往外走。孙妈妈和月婵见他不稳,忙上去扶着。问他怎么了,他难掩脸上的喜悦,又哭又笑地说:“她没死,她在水绮亭等我。”
这话怎么听都有些瘆人。月婵是带来纸条的人,这会儿将托盘放到地上,扯着邵令航的衣裳往回拽,“侯爷,您别魔怔了,苏姑娘已经走了,她不可能在水绮亭等你。您清醒点。”
“不不不,这是她的笔迹,她没死,她肯定是回来了。”
回来?还魂么?
月婵瞪着眼,和孙妈妈对视一下,两个人使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邵令航拽进屋。孙妈妈喘着气,真是想抽他两巴掌,但到底不行,瞧着桌上的茶盏,抓起来就是一泼。
邵令航瞬间老实了,水顺着他的脸淌下来,好些日子没刮过的胡子乱七八糟的,水滴下来,像是流着泪似的。
他哽了哽喉咙,声音沙哑,“是人也好,是鬼也好,我得去见见她。”
孙妈妈一时又难过起来,用手锤着他肩膀,眼眶也开始泛红,“冤家呦,你就不能振作些。”
邵令航不语,但也没打消念头。
月婵理解他的心痛,这会儿便安抚他,“要去也不能现在去,等各处落了钥,没人了,你偷偷往后花园走一遭。她若是真的在,你们叙叙话,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现在呢,您洗漱洗漱,吃些饭,她若是瞧见您这幅样子,轮回路上岂不也难受。”
邵令航抹了把脸,酒喝得太多,想要精神起来都没有力气。可这么大的念想摆在那里,他得去。月婵说得对,他得体面的去,让她了却牵挂。
落了钥,熄了灯,月上中天。
打点了看门的婆子,邵令航一个人慢慢走向水绮亭。建在池子上的闸亭,四面的门扇都关着。临近了,心又骤然疼起来。
他推门进去,茫茫的黑暗,他对着半空张开口,好半天,才轻轻地唤了一声:“可儿……”
☆、80.080 春水骤然覆顶
他推门进去,茫茫的黑暗,他对着半空张开口,好半天,才轻轻地唤了一声:“可儿……”
这声音凄凉又悲切,环绕在空旷的水绮亭里,没有回音,也没有回答。
是人是鬼,他得见见她。来不及说的离别,为她报仇的决心,这些日子来的想念和追悔,他想跟她说一说。他太愁苦了,找不到一丝一毫的解脱。哪怕她化鬼归来,对他埋怨,向他索命,他都不在乎。只要还能再见一面。
他松开紧咬的牙齿,喉咙里先是一声呜咽,随即便是哀求,“可儿,我来了,你出来见见我。”
事实上,从邵令航迈进水绮亭的第一步,她就已经瞧见他。
想象得到他的境况不会好,纠缠了那么久,好不容易两人都迈了一步,才有了起色,她却突然“死”了。仿佛坐实了他克妻的传言,让他背上洗脱不掉的罪名。他一定有自责,有内疚,有求而不得的惆怅,人变得郁郁寡欢,不是说茶饭不思么,那一定会瘦了许多吧。
可已经适应了屋里的黑暗,当瞧见他的第一眼,苏可的心便狠狠地抽痛起来。
他的穿戴一如当日初次相见,银丝拧竹节的发冠,石青色的缂丝长袍,连鸦黑腰带上坠的玉环、香囊、赤金带勾都一样不差。甚至身上都散发着浓浓酒气。
并非是半信半疑来的,他很笃定,打扮成这样来同“她”作别。
怎么开始的,还怎么结束。这感情兜兜转转也没有结果,既然天人永隔了,就要善始善终。
可这么哀怨地唤她做什么?就这么不舍吗?
苏可捂住嘴,一瞬她都不想和他相认了。她哪里就值得他这样对待呢。对他也不好,回回见面,不是瞪眼就是争吵,不欢而散的时候多,和颜悦色的时候少。总是同他呛声,总是挑他的毛病。他做了那么多,她也仍旧油盐不进。
这样的感情,有哪里让他放不下舍不掉。他自己不也说么,她是他的软肋,被人拿捏住了就会成为死穴。起小的兄弟又怎样,为了自己的利益,也能拿着这根软肋来逼迫他。他明明该恨她才对,却又这样哽咽地来唤她。
——若我真是鬼,你也不怕吗?
苏可从门后一步步走出来。为了便于在后花园里行走,她在小院特意简单缝制了一件黑色的罩衫。泼墨的长发散着未梳,夜色下瞧见她很难。就算真被人瞧见了,拢过长发也能扮一扮鬼。
她这样走出门后的黑暗,缓步靠近,脚步声不轻不重。
邵令航的脊背忽然僵直了,听着身后的声响,他的眼眶骤然发酸,呼了口气,也不回身,沙哑地问道:“可儿,是你吗?”
苏可嗯了一声,已经行至他身后,挨得这样近,才发现他瘦了许多,袍子在身上松松垮垮的。
她一时觉得心疼,伸手便环住了他的腰,脸靠在他宽阔的后背上,温热的酒气瞬间冲进鼻子。真的是恍如当初,温度、气息、轮廓,每一样都勾起那段相识。
她为他奉上红汤,点了他的情火,然后一步步纠缠至今。
“邵令航——”她头一次连名带姓这样叫他,脸埋在他的背上,声音温吞,“你回身看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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