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继续留在这里?”他觉得难以置信。
苏可脸色微变,露出几分苦意,“我是一年前宫里遣出的宫女,家里呆不下才出来谋生路的。来这里之前,天不怕地不怕,龙潭虎穴也敢闯。可来了才知道,有些地方哪怕只站进来一只脚,再想退出去就比登天还要难了。钰娘其实对我不薄,来这里半年,她从未逼我接客。我从记牌到领家,帮她料理了许多琐碎,成了她的左膀右臂。她不会放我走,最能留住我的无疑是让我彻底变成醉香阁的人。所以我不能让她知道我接了客,倘若有机会,我会不惜一切努力离开这里。眼下这生死关头,苏可只望公子能够禁言。”
她俯身下去磕了头,但是腰不给力,头重重磕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响。
邵令航的拳头紧紧攥了起来,咯咯的声音听上去瘆人。他走到床榻边坐下,脸色阴沉,声音更加阴沉,“起来说话。”
苏可伏在地上,转头觑了他一眼,没曾想正对上视线。她连忙收回目光,又是一番呲牙咧嘴,好歹直起身,抓着妆台前的杌子坐了上去,脸色又惨白了几分。
邵令航垂声:“赎你需要多少银两?”
苏可没想过他过这么说,偏头去瞧他认真的脸,心中忽然感慨。
难怪那么多姑娘会陷进这句话中,当她也设身处地站在这个角度,这话确实动听。青楼里的姑娘,哪个不盼着出去,可真能让她们出去的,又有几个人。掏不出银两的自不必说,掏得出银两的又何必来吃老鸨的天价,用这银两完全可以买来好几个黄花大闺女。
苏可不信这句话,明知是假话,但听着却觉得受用。
你既诓言,我便谎语吧。
“我没有卖身契在这里,也不知我到底能值多少钱。钰娘向来会抬价,左不过两三百两的胡说。”苏可笑出几分自嘲,“不过钰娘喜欢银元宝,公子要赎我,定不要准备银票,要白花花五十两一个的官银大元宝。倘若她还想漫天要价,那公子就把银元宝左扔一个右扔一个,钰娘定会让跟班手下去捡,那我就可以趁乱逃跑了。”说完还笑出声来,“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邵令航不知她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她笑得荒凉,单薄的身子因为晃动又抽痛起来,一边皱眉一边笑,眼角又现出泪花来。但她即刻止住,咬着嘴唇坐在那不言语。
他问:“这里的花魁,多少两?”
她不知所谓,只答:“见花魁一面十两,留宿便要百两,赎身的价码那更是没了标准。我记得听钰娘说过,十年前秦淮花魁倩娘的赎身价足足八千两。但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仙姿玉色倾国倾城,她的价码过了十年也没有人能超过她。”
“你想试试吗?”邵令航说得认真。
“想啊,名动秦淮谁不想。”苏可答得“认真”,说完却觉得自己傻得可笑。
诓言谎语不为真心,说着什么趣呢。
犹自一想,便扯了嘴角说道:“同公子说笑呢,公子别当真。我不需要公子来赎,公子只需将我撇开,便是帮了我。”
邵令航没同她争执,裹了衣裳走到门口去。酒醒了,热火也散了,身上轻快,拳头攥紧似乎能生出无穷的力气来。他推了推被顶住的门,忽然一阵发力,门扇摇摇欲坠,外面的条案桌已裂成了几块。
他回身看她:“趁还没来人,你走吧。”
苏可见他如此,知他是同意了她的说辞,自然高兴。只是走过来看着这狼藉一片,嘴角不自觉抽了抽。
如此力道,难怪她身上淤痕遍布。幸而他醉了酒,否则拆腹噬骨也不过眨眼之间呐。
苏可吸了口气,同他匆匆告别而去。
而邵令航守着这烂摊子坐到天光大亮,回去后换了身衣裳,命人拿着银票去了钱庄。
☆、第005章 言出绝对必行
曹兴和是应天府尹的长公子,和邵令航是打小长起来的,在京城里也算有一号。八年前曹老爷升任,京城里没有人管着他了,胡作非为惹了不少官司。曹老爷见这样不行,捐了个小官把他弄来南直隶看着。
邵令航此次来南直隶是为祭祖,曹兴和见他来自然要做东道,招呼了一帮至交,风风火火带着邵令航来了秦淮河畔。
人自然要给他备下的,只是邵令航十分的抵触。
曹兴和便一个劲儿给他灌酒,灌得他八分醉,起哄架秧子将他推进了厢房。怕他推诿,还搬了条案桌抵着门口,心想这回总该成事了,老大不小的人老是不沾腥可不行,身体受不了的。
他这厢把人关了,转头就进了另一个姑娘的屋,巫山*好不快活。早上有些起不来,正和姑娘腻歪,外面突然吵吵闹闹的。姑娘出去打听了一下,回来霎着俩眼同他讲:“昨天跟爷来的那个公子,带了一大箱银子来赎人。”
曹兴和听毕,抬手拍了下脑门,“糟了,忘了这祖宗的脾气了。”
姑娘伺候曹兴和穿衣,很是好奇地问是什么脾气,曹兴和斜着嘴角哼笑,“这个祖宗,凡是他的东西,别人休想再碰一下。我也是忘了,只想着让他沾沾腥,谁曾想他竟然还要赎人。京里要是知道他赎个青楼粉头回去,事情可大发了,闹到我爹面前,我也吃不了兜着走。”越说心里越是打鼓,曹兴和大手一挥,一边系腰带一边往外走。
四楼的走廊上倒是没什么人,但是下了三楼二楼,瞧新鲜的人就多了,连男带女扒着栏杆,话里话外说着这位爷的阔气。
曹兴和是越往下走心越凉,等到了楼下,瞧见那满满一箱子的银元宝,脸立马变了颜色,“令航,你这是要干吗?”
明知故问。
邵令航端起钰娘奉上来的茶,隔着袅袅热气看着曹兴和,冷冷道:“赎人。”
曹兴和拉过圈椅在邵令航身边坐了,苦着脸同他掰扯,“令航,青楼这地方,过过瘾就算了,还动了真心思?”
邵令航瞥他一眼,不慌不忙喝了茶,茶盏落桌哐的一声,他也掷地有声地说:“我的女人,我要带走。”
曹兴和不由吸气,但跟着吸气的也不止他一个。这么霸气的话从这么霸气的人嘴里说出来,霸气得震慑了四方。楼上的楼下的,包括钰娘在内,纷纷纳罕他的阔绰和霸道。青楼里什么人不见,说大话的人多了去了,可有几个如他这样真刀真枪扛着银子来的。
钰娘就喜欢这样的客人,招手叫了人来,“快去把可儿给我找来。”
“等会儿。”曹兴和拦下,继续和邵令航掰扯,“你这是多少钱?一万?我知道你不差钱,先头赏的那黄金五千也够你耍一阵子的了。但你要知道,你这一万两赎个青楼粉头回去,你家里可就闹翻天了。”
“你是怕殃及池鱼,回头你爹找你麻烦?”邵令航睨他。
曹兴和被切中要害,脸色僵了僵,但既然都说开了,事情也好办了,“是,我不否认这一点。但你也要想清楚你家和宫里的关系,给你指婚你不要,扭头南下就赎个青楼粉头回去,这是干嘛,给上头打脸不成?”
“我自有分寸。”邵令航眉头蹙了蹙,“你既想的这么深远,昨晚将桌子顶在外面的时候干什么去了?”
曹兴和吃瘪,张张嘴也没法言语。不过闷头的时候视线扫过地上的箱子,不由嘶了一声,对钰娘瞪眼:“一万两,你也真敢开价,当爷不知道行情吗?前儿有人要赎花满楼的莲生,那老鸨也只敢开三千两,你这的流萤还不是花魁呢,也敢要一万!都赶超十年前的倩娘了。你要真想宰人,小心老子先让你放放血。”
钰娘入行二十年了,敢跟她挺腰子的没几个,应天府尹的公子的确招惹不起,这位带着银子来,还有过赐婚的也一定非富即贵。可眼下她丁点怯意都没有,反而很是长脸,端着肩膀笑意盈盈地摆手,“这位爷要赎的可不是流萤。”
“不是流萤?”曹兴和吃了一惊。
昨晚他的确将邵令航推进了流萤的屋啊,屋里有个人影,他瞧见的。可若不是流萤,住顶层的就只有……
他哽了下喉咙,“令航,你是要赎花魁锦蝶?赎个青楼粉头我还能帮你压一压,大不了人留在南京,我派人给你看顾着。可你赎个花魁……你前脚走,后脚秦淮就热闹了。估计京里明儿就能得到消息。”
“我说了,我自有分寸。还有……”邵令航眉梢一挑,“她不是青楼的粉头蓝头,嘴里干净些。”
曹兴和心里呸他一声,都到青楼了,嘴里还干净个屁。不过看他这架势,连称呼都这样在意起来,人估计是非带走不可了。十年前八千两赎倩娘的事,到了现在还被人津津乐道。他这一万两赎人,得,可有好戏瞧呢,他回家去就得挨揍。
“她人呢?”邵令航的耐心已经被钰娘和曹兴和两个人的磨叽消耗殆尽。冷峻的脸露出几分不耐烦,锋利的眸光直直逼向钰娘,“她没有卖身契在这里,银子你收下,人我带走,往后不要再有牵扯。”
钰娘点头应好,保养得意的玉手挥了挥,身边的手下立马往楼上跑。
邵令航的目光追随而去,瞧见楼上栏杆趴满了人,顿时眉头深锁目露凶光。但他随即闪过一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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