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令航将拳头攥得嘎嘎作响,虽然极力克制着怒火,但鬓角间的青筋却轻易出卖了他。
四太太的话他听明白了,也正因为听明白了,所以才更生气。
她根本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全是猜测,却在刚刚的一瞬唬住了他。他的表情,他的应对,以及他的沉默让他错过最好的反驳时机。如今他被诓进了圈套,就是狡辩,老夫人那里也是瞒不过去了。
邵令航更觉憋闷,想起苏可之前处处维护四房的样子,或许并非出于自愿,而是被四房拿捏住了秦淮的把柄。
好个四房啊,敢欺负到他头顶上来了。
“母亲,其实她并非……”
邵令航本意是要辩解的,他不能让苏可背这个冤枉,可才说了几个字,自己便生硬地截住了后话。他突然意识到,四房真的知道苏可的身份吗?苏可不是个逆来顺受的人,如果真的被拿捏,她不会坐以待毙。况且,她也不是花魁啊。
“你不用跟我支吾,你只说你四嫂说的是不是真的!”老夫人在这僵持的须臾工夫里,气得瞋目切齿。她不认为自己的儿子能做出这种事情来,但人无完人,一时昏了头也难免。但此时此刻,她是希望他矢口否认的。不管有没有这回事,当下只要他否认,她就能只手遮天将这事掩盖下去,也可以趁机敲打敲打四房的不务正业。
但邵令航终让她失望了。
邵令航沉下一张脸来,平静地说道:“四嫂说的确是实情,我在秦淮花一万两银子赎了一个花魁。”
“此刻人在哪?”
“暂时留在了秦淮,托曹兴和照看着。”
暖阁里落针可闻,三太太是站干岸儿静观其变,始终不发一言。四太太是浇完了油隔岸观火,只等着看热闹。可话说到这个地步却无人反驳,邵令航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定。
不过老夫人就难过这个坎了,嘴唇颤颤嚅动着,用最后一丝理智拴住心神,问道:“你说要纳进府里的人,就是这个花魁?”
“是。”邵令航答得干脆。能将苏可从此事中干干净净地择出去,他正乐不得。
老夫人瞧他颇为轻松的样子,火气瞬间覆顶,一手拍在身边的大迎枕上,气急败坏地吼道:“你是要气死我!”
邵令航见状,忙跪了下去,“孩儿不孝,惹母亲生气了。”
站在一旁的无双忙抚着老夫人的背,劝慰的话还没开口,屋外突然传来一声惊呼:“可儿姑娘。”随即又是一阵骚乱。
屋里的人再次愣住,无双见这个机会,起身去外面查看,过了会回来,轻声细语地回道:“库房的可儿姑娘来给三太太回话,上台阶的时候不小心崴了一脚,一不小心就跌下去了。倒是不严重。”
邵令航还跪着,脸色却比刚刚秦淮赎人被捅破时还要糟糕。
他抬眼看着无双镇定自若的样子,现学现卖地问了她一声:“是她让你这么说的?”
论后宅的勾心斗角,无双的道行比邵令航高,点头轻语,“她知道屋里在说话,怕自己这一跤惹了几位主子不痛快,现下正在外面跪着呢。我让她回去养伤,她还不肯。”
崴了脚还跪着?邵令航银牙暗搓,以他对苏可的了解,只怕是她听到声音起了疑,不亲眼见到他不罢休。如果秦淮之事没有拆穿,他倒有心直接将她拉进来公布于众。但此时境况,他必须保全她。
邵令航装出一副勃然大怒的样子,甩开袍角站起来,厉着一双眼睛嗔怒,“既然崴了脚,就找两个婆子把她架走,跪在这里碍谁的眼?还有,既是有名有姓,就全乎着喊,仗着亲戚的脸面混个亲昵的称呼,在这府里顶不了半点作用。传我的话下去,往后‘可儿’这个称呼不许再叫,连福瑞那里也给我传话过去。”
如此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无双不敢领命,抬眼朝老夫人看去。
老夫人向来怜贫惜弱,听见苏可成了替罪羊,忙维护起来,“你自己做出这等事情来,冲那孩子撒什么气。她好歹是福瑞的外甥女,你这话传下去,往后让这孩子在府里怎么待?”说罢,对无双扬了扬下巴,声音较之柔和些,“找两个婆子将可儿送回家去,让福瑞家的赶紧找个郎中给她瞧一瞧。”
无双领命去了,约莫小半盏茶的工夫才回来,点着头说都办妥了。站回老夫人身边时,目光有意无意朝邵令航瞥了一眼。
邵令航看在眼里,却没有做声,目光平静地看向一边。
老夫人却不乐意了,“你这是摆脸子给谁看?是不是福瑞帮你瞒着这件事,眼下捅出来了,你就拿人家的外甥女撒气?我还告诉你,苏可这孩子我看着不错,有我护着,你休想惩治她。倒是你的那个花魁,只要我活着一天,她休想进这个门。”
邵令航并没有什么演技的天赋,但兵不厌诈,对待苏可的这件事上,他掂量得很清。幸而有四太太和的这盆稀泥,他算摸清了老夫人的脾气。说起来,他还要感谢四太太。
此刻演戏演全,“花魁”说丢开就丢开,不是他的作风,便阴沉着嘟囔,“她毕竟是我的女人。”
老夫人听见这话,真心替他臊得慌。两位嫂子还在这里,他也好意思说出口。“给她点钱让她自谋生路,往后你和她必须一刀两断。我相信你能将此事办好,不会让我伤心的。对吗?”
邵令航“为难”,站着杵了半天,幽幽开口应了。
老夫人压下脾气来,不管邵令航是否真的愿意,只要他应了就会办到,说一不二,有大将之风。至于那些看乐不嫌事大的,等闲下来,自要好好处置。
之后简单说了两句话,邵令航从撷香居出来直接回了前院,着人将福瑞叫来。
福瑞听了遍来龙去脉,心神不由一凛,但好在苏可没有露陷,此刻便急着出谋划策,“南京那边要做做样子,找个宅子再找个人先充充数,老夫人不是好糊弄的。”
邵令航觉得很是,就将此事交给了福瑞去办。只是忽想起一事,忙又将他叫了回来,“刚才在老夫人那里,她听到我的声音可能已经猜到了我的身份。若是还能瞒得住,就跟她说我这些日子去了天津卫,不在京城。”
这个“她”指的是谁,福瑞自然明白,心领神会地应声出去。
邵令航独自歪在太师椅里,心里说不上的郁堵。十来天了,她大约是从未问起过他,否则福瑞怎能答应得如此爽快,竟不担心会露陷。
如此不待见他,这个女人啊,欠“收拾”。
☆、第026章 剪不断理还乱
跟台阶楼梯天生犯冲的苏可,脚踝肿得像个馒头,稍动一动就疼得呲牙咧嘴。郎中来瞧了下,提笔开了两剂活血化瘀的方子,嘱咐静养便走了。
福瑞家的不敢随意用药,托家里的小丫头带着药方去侯府找福瑞。福瑞深得其意,手上事明明忙得丢不开,仍旧捏着药方折返回邵令航身边,仔细听示下。
邵令航听闻是个什么医馆的郎中之后,蹙着眉头说了一句,“去请梁太医。”
梁太医来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看,任哪个太医被侯爷请来却派去给个下人看病,脸色都不会好看。但梁瑾承看到床沿上的苏可后,脸上的表情瞬间阴转晴了,“我还想是哪个丫头这么大排场,能让侯爷请我过来,居然是你。大半年不见,我还满京城找你的馄饨摊呢,没曾想你进了侯府。”
苏可定睛瞧着来人,只觉脚上更疼了。
梁瑾承刚过而立之年,家里世代从医,都在太医院里供过职。
但说来很奇,这梁家宗亲里但凡有人从医,没一个活过四十五岁。不管进不进太医院,只要是从医的就没人躲得过。而那些从文的从商的,如今都活得安安泰泰。
梁瑾承的娘小时候是极力反对他从医的,但架不住他天生聪慧,医术药理过目不忘。五岁识药材,八岁会诊脉,十七岁就进了太医院,跟着他爹给后宫贵人们看病。当时他是挺着胸膛跟他娘保证的,誓要活过四十五岁。他娘很担心,日日提心吊胆好生照看,打他进太医院那天起就开始吃斋念佛。结果他娘光惦记他了,忘了他爹也是个太医,当他爹四十年华死于一场风寒时,他娘一个晕厥中了风,在床上躺了两年后也撒手人寰。
自那之后,勤勉上进的梁太医变成了吊儿郎当的梁太医。及时行乐成了他的人生信条。
宫女们说起他的奇闻异事时,都很唏嘘。苏可也听得五迷三道,想到这么位俊逸儒雅的男子有可能英年早逝,心里就觉得酸酸的。
因为他是唯一一个愿意给宫女太监看病的太医。不管这病是自己得的还是主子赏的罚,只要托人求到他,他都会过来瞧,不问诊金还主动送药。
苏可觉得他是个值得敬佩的人,说他吊儿郎当,她不认同。宫里烦闷,有这样优秀的人出现,自然引得一众春/心烂漫的宫女前扑后拥。他不过是擅于逢迎,风趣幽默了些而已。
但尽管苏可这样内心辩驳,现实仍旧狠狠抽了她一巴掌。
当她不止一次地撞见他和宫女苟合,且每次都不是同一个宫女之后,她对他的好感瞬间去得渣都不剩。敢情他还真就是个花花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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