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执从来不会讳疾忌医,若有病症,自然得让大夫来瞧,他也从来相信他的舅父有起死回生的本事,可一个人的转变如此之大,对他的妻关心之重,已远远超于对他。
一位险些失心疯的医者,即便是被传为北郡药王,君执仍旧不太放心,亲自守在一旁,半步也不肯挪。
北郡药王熟稔地以银针刺穴,封住了百里婧数处筋脉,吩咐着那些赶来伺候的太医们去备药,末了,却质问君执:“为何会中了这些毒?她的身子虚弱得厉害,可怎么受得了!”
方才在温泉池中,是谁说让他找个身子康健的女子孕育子嗣,是谁说将她泡在蜜罐子里也无用,倒不如早早地弃她不顾?
脸面变得太快,君执有些哭笑不得,索性不答,反问他:“既然药王如此关心她,她的毒可是解了?”
北郡药王再怎么性情大变,于药理上的造诣无人可及,他蹙眉道:“她身中三种毒,其中,‘取次花丛’的邪毒,唯一的破解方法便是有孕,下药之人以同房之苦,折磨得本为处子之身的女人生不如死,及至诞下了恶徒的子嗣,一生已是毁尽,往后便再无意义可言,邪毒至此可解。”
“而那毒瘾以毒迫人上瘾,发作时痛哭流涕,如万蚁钻心啃噬肌肤,必得服同一种毒,症状方可缓解。她方才便是此毒发作,老夫以银针刺穴迫使她忘却周身所有,此刻她已昏睡,醒来毒瘾已暂缓。可这毒瘾,并非一朝一夕可解,她若是没有过人忍耐之力,恐怕难以撑过。在此之前,她是否已寻死多次?”
君执听罢北郡药王的话,知晓“取次花丛”一毒已解,却不知是该高兴还是心痛:“那毒瘾一发作,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几次三番要撒手离去不管不顾,今日知晓有了孩子,才肯勉力活着,陪在朕的身边。舅父……”
君执瞧了一眼百里婧的睡颜,她的眉头还微不可察地拧着,他躬身抚平她的眉,才道:“孩子呢?太医说孩子恐怕难以保住,舅父务必替朕保住这个孩子,这是朕留住她最后的筹码。”
北郡药王不知在想什么,听见“孩子”这个字眼,他浑浊的眸子灰暗了三分:“若是孩子生下来病魔缠身,你可曾想过她能否接受这重打击?”
君执的喉头一噎,人也退后一步,可不消一会儿,他便握紧了龙榻上那个女人消瘦的手,在她的榻前矮身坐了下来,伏低身子吻了吻她的额头,苦笑道:“只要能留住她,若是孩子病魔缠身不得善终,后果朕一力承担……”
他的心真狠,狠得要对那尚未出世的孩子下手,他为了留住妻子的性命,以一个未成形的孩儿牵绊她,想要将她留在身边,留住一刻是一刻,留住一世是一世。
“孩子还没有生下来,舅父也只说可能会病魔缠身,但也许他会健康,会毫无病症,朕如何能因尚未出世的孩子,放弃朕挚爱的妻?如果这是笔买卖,朕是唯利是图的商人,哪怕折损了长久的利益,也非如此不可。”说得越多,似乎便越能下定决心。
北郡药王看着他与榻上的女孩亲热,那种爱怜之情,任是谁瞧见也会动容,北郡药王的双唇抖了抖,却再没有出言恶毒,而是较为温和地提醒道:“第三种毒,传说中的‘九死一生’,世人倒是找着了不少克制它的法子,效果好坏不一,却从未找到解毒之法。毒性一发作,十日内必死无疑,你可曾想过,若是‘九死一生’的毒发作,你拿什么救她?”
君执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在迷津谷的那个夜晚,他的妻抱着韩晔,说要与韩晔远走高飞,那时她的毒发作,只有韩晔能救,这是他耿耿于怀的第一次挫败。
“孔雀曾说,一颗还魂丹可保十年寿命,那红莲蕊是药引子,可惜数十年才开一次花,世间当真再无红莲蕊?”君执记得清楚,从未忘记寻找九死一生的解药。
“三年前,倒是听说雪上之上的那株红莲将开,老夫为求稀世药材奔波了许久,可到达雪山之时,却发现红莲已被人摘下,那颗世间绝无仅有的红莲,自此下落不明。”北郡药王的眼神仍旧流连在百里婧的脸上,“从她这身子来看,九死一生想必已发作过一回,必是为那还魂丹所救,一株红莲蕊可炼制六颗还魂丹,定是有人还掌控着还魂丹的所在。”
君执永远都能从旁人的言语中找到对自己有利的东西,无论是北郡药王关切的语气还是低沉下来的声音,亦或者是从方才起便截然不同的性情,都可为他所用。
他暂且丢下红莲蕊不问,往他此刻最关切的疑惑上试探道:“舅父觉得朕的皇后容颜熟悉,朕初次见到她,也觉得莫名眼熟,却始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方才舅父脱口而出唤她晏染,那似乎是位故人,可朕的皇后年纪尚小,东兴景元元年出生,如舅父所言,恰是大秦隆德廿年,至如今乾化十三年,她尚未满十八岁……莫不是舅父确信她的来历与那位已故的三舅母有关?”
北郡药王苦笑,他什么也不愿多言,只是退开了一步,自怀中掏出一只小小的青瓷瓶子,拔开瓶塞,一只近乎透明的蝴蝶自瓶中钻出。
那蝴蝶在榻前翩跹飞舞,最终落在了百里婧带着隐隐约约伤疤的脸上,停在那道未愈的伤疤上不肯离去,扇动翅膀,一张一合,仿佛正在吸吮伤口中的血,翅膀渐渐由透明状变得赤红……
“舅父你做什么?!”君执伸手想捏死那只蝴蝶,他知晓他的舅父性情乖张,却不懂他在故弄玄虚些什么!
蝴蝶一受惊,忙飞走,待君执的手离开,它又停在了同一处地方不肯离去。
北郡药王拦住了君执的怒火,神色是君执看不懂的悲悯和哀痛:“召你三舅舅速回长安,告诉他,他的女儿并没有死。”
见君执不明白他的笃定从何而来,北郡药王伸出手,那只蝴蝶飞回他指间,他看着它笑,仿佛瞧见了遥远的触不可及的回忆:“晏染的幻蝶,以她的血养大,只认她的血脉,晏染死后,它已快二十年不曾进食,乍一碰见她的血脉,只顾着进食……”
他忽然就变了脸色,冷笑着对君执道:“你也可以去告诉你母后,她所害怕的晏氏女……回来了,带着白家血脉的晏氏女……天意如此,谁也拦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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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大帝:寡人的心肝是三舅母的女儿,却惊呆了大舅舅,一秒变女儿控,信息量略大,容寡人喝杯毒酒冷静一下……
小白:……心略塞,一起喝,干杯。
小帝:(哭瞎)毒药当水喝,有这样的爹娘,我也真是醉了
☆、第280章 朕的老婆
北郡药王已经把话说得如此明白,君执的目光定在了他的妻脸上,这张脸他从第一次见到便觉熟悉,却始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他以为是前世孽缘今生来续,却不想竟是少时见过她的母亲——
隆德廿年,他不过*岁,自小在高祖皇帝身边长大,甚得高祖皇帝喜爱,童稚之时便被立为皇储。第一眼在国公府瞧见那位三舅母,引以为天人,那时三舅母已有孕,虽有天人之姿,可眉目间点点哀愁挥之不去。
随行的内侍偷偷告诉他,若是三舅母腹中为女娃娃,便是他的天命白鹿。
他那时一心从高祖皇帝学治国之道,知晓总归有一天将继任大统,还从未想过儿女私情。只是听罢内侍的话,心中第一次稍稍开化,以*岁孩童的心想到,若是一定要有什么天命白鹿,出自三舅母的腹中,应当是个粉雕玉琢的小美人儿,配了他,也还不算太差。
“天命白鹿是什么意思?”他那时还小,自然不太清楚男女之事。
“哦,奴才听说,天命白鹿,就是一定要出自荥阳白家……太子妃一门的女孩儿,以后长大了,送到皇长孙您的身边,给您做老婆暖被窝……”
“做老婆?暖被窝?睡在我的榻上?”
“是。”
“嗯……”他沉吟着,在心里思量,想象不出那个女娃娃是个什么模样,但那一瞬有一丝小小的感动,一个尚在三舅母腹中的小娃娃,生下来就是他的。太傅说天子卧榻之旁不容他人酣睡,她居然能睡,说明他和她是最亲密的人。
“好,如果她长得漂亮,就让她睡!”他那时果断而干脆地下了结论,大步朝三舅母走去,任内侍在后面怎么喊都拉不住。
随手摘下一朵鹿桑花,他递给了那个绝代风华的女人,视线却盯着她隆起的腹部,在那个女人的微微诧异中,桀骜地说道:“三舅母,你腹中那个娃娃是我的老婆,这花给她,算我下了聘了,等她出来,等她长大,我再娶她进宫!”
被他叫了三舅母的女人显然好久没笑,她笑起来时连整个后花园都亮堂了,西秦大帝那时应当个头不太高,因为他记得他在仰视那个女人,她微微弯了腰接过他手里的那朵鹿桑花,盯了一会儿,轻轻笑道:“如果是个男孩子,怎么办呢?长孙殿下。”
记忆翻涌上心头,已记不得什么地方是他想象出来的,是三舅母的笑,还是那朵鹿桑花的颜色,亦或者是那时天边如血的残阳,君执着实记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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