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曾说,父皇是个多情的人,他有无数的挚爱,因此让她不要相信父皇的宠爱。可,一个多情的人给予她的哪怕百分之一的宠爱,比起母后来,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世间的感情,千万种也不足以与父母之爱相提并论,至亲之伤比起丧夫之痛,更让她无所依托。
随手推开窗,初雪仍旧在无声无息地飘落,又因无风,雪落下得很慢,就好像定在了半空中,一片片灰蒙蒙的黑点。
映着雪光,百里婧注意到窗外不远处的园子里有个人在扫雪,看打扮,是内侍。但宫里没有哪个内侍敢如他般,扫着雪还时不时地抬头看她。好像她比这雪要好看许多,由不得他的眼睛不往她身上放。
今日被看得烦了,百里婧无端端想起白日在法华寺放生池旁遇到的那个放肆的西秦使者。一个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人,都敢对她如此放肆,到底是受谁指使!
百里婧注视着那个扫雪的内侍,忽然一把将窗摔上,大步走出了寝宫。踩着酥软而轻薄的雪走到那个人身边,在他的目光中怒道:“你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你的胆子还真是大,本宫随时可以让你人头落地!”
那个内侍个头高高大大的,听了她发脾气,低下头去,出声道:“公主,奴才见公主闷闷不乐,想为公主解忧,并不敢对公主有不恭之意。雪天路滑,还是扫一扫雪的好。”
他的声音很陌生,从未听过,语气也很平常,大约只是个听过就会忘记的内侍腔调。
盛京很少下雪,往年内侍们也用不着做这些,百里婧也不大清楚他做的是对是错,但听他这么一说,她才发觉自己真是小题大做了,将所有的火气都发在了他的身上,着实不该。
不知是不是雪落在身上的时候很温柔,百里婧一瞬间就消了气,她看着内侍手里握着的扫帚,有点拉不下自己的脸面,没话找话地挑刺道:“见到本宫,为何不跪?难道下了场雪,宫里的规矩都忘了?”
听罢这话,内侍的身体一僵,垂下的眼眸里满是五味杂陈。他犹豫了一瞬间,本想屈一膝,却瞬间改做双膝跪地,在雪地里顿了下去,身子瞬间比百里婧矮了许多,口中还说着:“奴才见了公主,一紧张,就忘了,公主若要罚,奴才无怨无悔。”
下跪的规矩很多,武将跪与文臣跪有所不同,宫里的内侍须得双膝跪地,在皇帝后妃公主皇子的面前,他们永远都是奴才。
躲在暗处的孔雀与黑鹰见到这惊悚的一幕,惊讶地互相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的目光中都发现了相似的恐惧。他们尊贵无敌的大帝扮作内侍入宫已是惊天之举,至死他们都要守着这秘密入土。
如今,又目睹大帝在东兴荣昌公主面前双膝跪地,这举动比当年看到大帝跪了东兴皇帝还要可怕,他们就算把牙齿咬碎,也不能接受。
但是显然,双膝跪在那的男人自己也不是特别好受。
有那么一个瞬间,君执跪下去的时候,他真想撕了脸上的人皮面具,压她在这酥软雪地之上,然后让她的妻认一认他。
竟让夫君下跪,又不是在闺房之中,她对他可真狠。拿捏着公主的架子让他跪,他连一丝反抗的余地也无,他在潜入皇宫之前怎么没想到这一茬?
男儿膝下有黄金,大秦皇帝膝下是整个大秦河山,此刻整个都跪在了她的面前,他此后还能有什么指望赢了她?
真是越想越委屈,越想越觉得自己从此都没了尊严,扮作内侍竟比扮作薄延还难,他日后可还回得去那个九五之尊的位置?怕是连自己是谁都要忘了。
雪落在男人的脖颈上,一触即化,一瞬间的刺骨又化为温热的水滴,滑进了他的衣内。只这神思飘荡之际,他已认了命——
还能说什么呢,小心肝终究是自己的好,哪怕她罚他跪了,单膝跪还是双膝跪,又有什么分别?等他日后娶她进门,再好好地算这笔算不清的账。
到时候她若罚他在龙床上跪……随便怎样都好,他哪个时候不是任她摆弄?
想到她在闺房中与他翻覆的种种,男人嘴角扬起来,这么冷的天,他没皮没臊地想起那些火热的时刻,似乎无论她如何翻覆,都逃不出他的身体。那些认错伏低,不过是为了更方便他无休止的索取。
他这种乐观的精神,怕是他的臣子们一辈子都学不会了,连跪也能跪得那般无怨无悔。
但是……跪久了双膝也会冷啊……
怎么他家小心肝半句声都不吭?
莫不是真在气头上,拿他的话当了真,要来罚他吧?
百里婧却并没有想过要罚他,听完这个陌生内侍的辩解和认罚,她想到了白日未央宫中那一幕幕。那些禁卫军哪个平日里不是对她如此低眉顺眼?
可他们变得那样快,所有的忠诚并不是忠于她百里婧,而是忠于她的母后、她的父皇,甚至,也许还忠于那个杀人恶徒墨誉。
她究竟在这宫中扮演着何等角色?她是帝国最尊贵的公主,还是连夫君之仇也不能报的无用之人?
漫天的雪花飘落,她想得入神,已将面前跪着的内侍忘得一干二净。
足足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害得君执不得不运起内力护体,又不敢太过,双膝的位置雪化得最快,已能瞧见下面枯黄的草。
君执觉得这样等也不是办法,作为一个内侍,他大着胆子抬起头来,却见他的妻并没有看着她,而是定定地注视着前方,她穿着一身宫装,未披斗篷,肩头和发上落了一片雪。
君执心里头刚才那些龌龊心思都散了,比内力化雪还来得快,他心疼极了,便想起身为她拂去肩上的雪。又或者,能起身为她撑一把伞也是好的。为何他偏偏要扮作这种下等太监,只能呆在这种地方扫雪跪在她面前煎熬?
大兴皇宫内今夜的戒备着实如孔雀所说,连一只猫想进来都不容易,他们没有足够时间去扮她的贴身内侍,能站在窗下看一看她,已是不易。
“公主,下雪了,天冷,您快回宫吧。”
君执蹙着眉,又低下头去,出声打破沉寂道。
虽然想要跟她多呆一会儿,可到底不忍心,再冻怕是要生病,她的身子已比一月前消瘦了许多。
百里婧在他的声音里回过神,这才看到他仍旧是跪着的,她也没了闲心去管一个奴才冷不冷,一边转过身,一边丢下话道:“起来吧,继续扫你的雪。”
她方才忽然想通了,那么多人藏着秘密,她却自始至终被蒙在鼓里,如今连她的母后也开始显露出她所未知的一面来……她知道母后是叱咤过战场的女将军,拥有累累战功,但那又如何?
她甚至于连父皇所说的话也不敢再信,父皇一而再地说会给她交代,如今连母后都往她的心窝里捅刀子,她该信谁?
赫不在,她没有人可以商量,那便不再商量,她自己去弄清楚这一切的始末!
见她决然转身,快步离去,君执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如今只是个内侍,还指望着他的妻认出他来吗?她能跟他说上一句话,已是对他无耻目光的天大回报了……
------题外话------
【小剧场】
流氓:(惊恐)忘了情人节这种大日子,小心肝你不会生气吧?
小白白:(呵呵)情人已死,夫君已死,竹马失踪,死太监给我跪下看雪!叫我女王大人!
流氓:……
☆、第254章
君执目送他的妻离去,随后淡定地起身,拍落了身上的雪,若无其事地重新拾起地上的扫帚继续扫着。
不经意间,看了看孔雀黑鹰他们的藏身处,脸色有了些微的变化。
倒不是因为被看到他在他家小心肝面前下跪而颜面尽失,而是因为想要知道他的妻去了哪儿,孔雀光是看她的面色,能查出几分病症?
如同任何一代皇宫里的秘闻一般,有关皇子的身世等等,即便宫中有人知情,也一概牢牢地守住了嘴巴,连大气都不敢出,否则一不小心便惹来杀身之祸。
大兴皇宫里的守卫的确较先前任何时候都要森严,禁卫军频繁的巡视阻碍了君执等人的行动。然而,百里婧是不怕的。
即便在未央宫中受到那等待遇,可她到底还是一国公主,这后宫之中,她从来横行无忌,想去哪儿,有谁敢拦着?
她哪儿都不愿去,她要把一切撕开,当着母后的面问个清楚!
怕什么?有什么可怕的?她是父皇母后的女儿,从小盛宠万千的嫡公主,母后教育她,宫中任何一个兄弟姐妹都不需在她的眼里,即便她是女儿身,也无须有任何担忧。父皇告诉她,她是大兴国的骄傲,她是父皇最疼爱的女儿……
一个墨誉!
仅仅是一个小小的墨誉!
杀人恶徒墨誉!
他为何能让父皇母后做出那等妥协姿态?
难道说,墨誉,比她还要重要?因了他,连她也可以不在母后眼中?
大约是谁也没料到百里婧会在闹完未央宫之后去而复返,未央宫中那些禁卫军遵从了景元帝的旨意不敢私自放行,只是为难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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