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来海宁便一直忙忙碌碌的,这忽然而至的清闲反教她有些不适。
优哉游哉地走在九曲回廊,惊奇地发现先前的山茶早已撤走而换上了吐着流火的石榴,廊架上鹦鹉有一声没一声地啁啾,令她渐渐松弛下来的心软得如指缝间轻飘飘的风。
“嬷嬷你说今日之宴老爷子会出席么?”
嬷嬷瞅她一眼,不免诧异道:“三小姐缘何有此一问?”
“我来此不知给他老人家添了多少麻烦,合该主动拜见才是,又恐打搅与他,今儿若能得见倒不失为一桩幸事,说来亦只见过一面……”轻轻一叹似有无限惋惜。
此时的她,身着桃粉色妆花百蝠缎暗绣牡丹裙裳,发上只饰以点翠珠花愈发显得其娇俏活泼,而那枚血玉镯子更衬得白藕似的手臂光洁莹然。
孙嬷嬷不觉摇了摇头,“三小姐何须如此介怀?老爷子在府中时本就不多,莫说是您便是小姐也轻易见不上人……”
“此话当真?”
“当真,”嬷嬷语气笃定,“老爷子有七七八八的事务缠身,又怎坐得住?一年中不过两三个月在府上。”
雪华这才释然,浅浅一笑,“原来竟是这个缘故,我还以为……”
嬷嬷开解道:“老爷子对您也是疼爱有加,大到芳华院的架构,小到一应陈设皆比照小姐的听澜院,唯恐委屈了您,只一点——参照了小姐信上所说您喜好的风格。”
雪华点点头,“真是难为了他老人家。”
孙嬷嬷赔笑道:“再怎么说您也是小姐的亲妹子不是,又何须如此见外?只是时辰不早了,您也该快些过听澜院去,莫让小姐久等。”
“嗯,那就走吧”。
听澜院,云蒸霞蔚的桃花已然谢去徒留满目青涩,倒是靠近院墙一壁的一丛丛低矮灌木碧森森的,开着或白或粉,或红或紫的花儿,有单瓣的,亦有重瓣的,朵大且艳,引得蝴蝶流连不舍。
“嬷嬷,这花?”
孙嬷嬷看了一眼那花,煞有介事道:“那花叫木槿,不单美还有清热凉血之效,入药入膳皆可。”
雪华不禁多看了几眼,暗暗把嬷嬷之语记在心头。
正出神,不意李嬷嬷迎面走来笑嘻嘻道:“奴婢特来迎接三小姐。”
“有劳嬷嬷,不知长姐何在?”
“三小姐,请随奴婢来。”一面带她去了后院,孙嬷嬷自往偏房去寻了平嬷嬷闲话。
唤鱼池边,木槿花丛旁。
站着一个巧笑嫣然的女子,上着珍珠白的短襦,门襟及袖口滚了道淡紫色的边,却以匀称的米珠为扣,下配一条浅紫的留仙裙,挽了一个简单的髻,单插了一支宝石金燕钗,耳垂上缀着一对浑圆的东珠耳环,浩腕上一对水晶手镯流转之间透着浅紫色的萤光。
正颇有兴致地将撕碎的木槿花瓣投入池中,引得绢衣华服的锦鲤不时跃出水面,争相觅食,溅起一朵朵剔透的水花。
“长姐,”雪华快步走上前去,指着一条月白色与绯红色相间的鱼笑道:“这条鱼可真好看,两种颜色夹杂在一起出奇的调和,若是以此为鉴搭配衣衫想必有出乎意料的效果。”百灵般婉转的声音煞是动听。
海澜一愣,旋即失笑,“三妹倒是有颗七窍玲珑心,懂得万物皆可为我所用的道理。”
雪华小脸一红声如蚊呐,“长姐就别笑话我了,华儿不过有感而发,怎想得到更深一层的东西呢?”
海澜正色道:“长姐这番话可不是为了打趣,你且说说看,长姐有何用意?”
彼时阳光才升起不久,一汪水蓝的天空飘着几朵尚未镀上金边的浮云,而悄然升高的气温不禁让人生出些许汗意。
雪华以一条杏子色绣白梅丝帕揩着额上不停渗出的汗珠子,好一会才道:“长姐是想提点我凡事皆相融相通,正如衣饰打扮亦可从鱼或别的物事上汲取可用之处。”
海澜满意地一笑,“长姐这般逼你,不过是要你学会转寰,否则日后你若是独自呆在别处可怎生是好?”
“如此华儿多谢长姐了。”雪华此时尚不能完全领会长姐之意,但这番提点之情还是令她感慨万分,莫说那讨嫌的张姨娘,便是祖母,父亲谁肯如长姐这般为她费尽心思?
海澜牵起她的手,走到一柄伞下坐定,前面的楠木香几上摆着如金子一样黄澄澄的枇杷,阳光离这个角落尚远,偶有丝丝微凉的风翻过院墙,从木槿花疏朗的枝条间袭来,带着股宁和的冷香,让人的心无端地便静了下来。
她的手只灵巧一动便将果皮揭了下来,一任那明艳的果肉化作清甜的汁水流入喉咙,眼睛暼着海澜头上的宝石金燕钗,含混不清道:“长姐头上这钗恍若一只活脱脱的金燕子,既俏丽又华贵。”
海澜听了这话,心里“咯噔”一下,原本戴着这钗不过为了提醒自己不可像母亲一样沉迷于情情爱爱,可这份心思如何能喧之于口?是以只淡淡一笑,并不接口。
一把有些犀利的声音忽然响起,“这钗是严老爷送给原配夫人的定情信物,自然价值不菲,这可不是谁都有这个福气戴的。”红玉收起面上的不屑之色,只朝着海澜福了一福,轻笑道:“大厨房的人让奴婢将这几盘点心送过来。”说着将托盘里的点心取出,一一放在香几上。
雪华似未听出红玉的弦外之音,笑得极为磊落,不带一丝一毫的忸怩,“长姐自然是个有福气的”。
红玉得意地卖弄道:“不仅如此,这里面另有玄机呢……”
海澜微微皱起了眉头,两人正在兴头上哪里能察觉?李嬷嬷正欲喝止,见海澜微微摇头只得闭嘴。
“什么玄机啊?”雪华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一心打破砂锅问到底。
红玉遂眉飞色舞道:“夫人闺名燕茹,老爷自与夫人相识后便萌生‘愿如梁上燕,岁岁长相见’之意,故特地寻了天下第一巧匠欧阳大师来制此钗,以此表达对夫人的看重。”
雪华定定地看着红玉,目光中有一丝戏谑,“的确难得,”只不知她口中“难得”是指请名家打造的不易还是指严松难得对人如此上心,又抑或一语双关。
红玉浑然不觉依旧娇笑道:“据说当年大师因着这支钗竟然食不甘味。”
雪华奇道:“这是为何?”
红玉斜了她一眼,“老爷觉着镶拼的钗再精美亦千篇一律,自然不及一气呵成来得大气华贵,是以大师只得反复思量。磨搓的日子一长大师渐渐发现用整料下手的好处,遂立了两条新规矩:一是不欲镶拼者价格高出三成,二是整料雕刻的首饰只此一件……”
雪华斟酌道:“这第一条,因着更费时费料倒也算合理,这第二条么,只是让多出银子的客官觉着物有所值,格外抬高自己脸面——只怕选整料雕刻首饰者众,而剔下来的边角余料亦可镶拼首饰,如此一来大师想不多赚银子都难。”
这个小女孩的分析力令海澜都不免有些心惊,想想却又释然,若是心思不剔透将来又如何应对波谲云诡的宫斗?
红玉亦惊异于她的敏慧,收了先前所存的轻视之心,轻轻说道:“谁说不是呢?一年后大师不知所踪,店铺也盘给别人——卖起了胭脂水粉。”
雪华愈加好奇地盯着那只钗。
海澜微微一笑,拔下金钗递与雪华,“三妹不妨近观。”
雪华端详再三,暗叹这欧阳大师倒也不是浪得虚名,且不说燕头雕琢的细腻,便是燕尾这样细小的部位亦是一丝不苟,也许正是这细枝末节处的讲究才成就了整体的恢宏大气与华贵不凡。
她将钗双手递给长姐,说道:“长姐此钗在手,定能展翅高飞。”
红玉面有得色,“那还用说?宁伯侯夫人是夫人的手帕交,昔年宁伯侯夫人就向夫人提亲,让我家小姐嫁给她的长子上官云为妻。上官云是宁伯侯世子,将来要继承爵位的,小姐嫁过去便是世子妃,未来的宁伯侯夫人,身份贵不可言,宁伯侯夫人还给了半块玉夫人,作为信物。”
雪华有些担忧地问道:“只不知这宁伯侯世子人品如何,是否配得上我家长姐?”
红玉面有骄矜之色,“宁伯侯世子自幼拜玉飞为师,又岂是庸才?玉飞正是一代名相玉清寒的后人,颇有才名。世子不仅仪表不凡,还文武双全,才智卓绝,不知是多少名门闺秀的梦中人呢。”说至此处,脸上生了抹可疑的红色,更添了几分娇俏动人。
海澜心里冷笑几声,看来这红玉想当自己的陪嫁丫鬟然后寻机作通房,还真是一个不安份的人,转头望了一眼李嬷嬷,嬷嬷会意即刻笑道:“红玉你还是先退下吧,小姐有事与三小姐商议呢。”
红玉只得诺诺而退。
海澜不禁冷笑两声,“倒是个会为自己打算的。”
李嬷嬷笑着忙将话题岔开,“小姐快尝尝这新摘的枇杷,最是化痰止咳呢,昨夜还听小姐梦中咳了两声。”说着将手中刚剔了果核的一颗递了过去。
海澜姿态优雅地接过来,缓缓放进嘴里,直到咽了下去,方笑道:“就连腔子里都是甜的。”
李嬷嬷赔笑道:“这可是上好的枇杷,哪有不甜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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