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朗亭转身过来仰天轻笑,眼神更加疏离,不动声色把自己的衣角撤了回来,苏施又要拽住,却被他敲掉了手。他瞧着这双小狼崽一般闪闪灼灼的眼睛,自己眼底的笑意却淡了几分——他是个多么讨厌累赘的人,生怕身后有个如影随形的尾巴让他不自在。
可是,几年后,江朗亭却只求这个小尾巴长长久久地跟着他,琅琊谷这般四季如春的仙境失了她,竟是魅力全无半分不值得他流连;江湖这般逍遥有趣的地方失了她,竟是神采黯淡半分不值得他游荡。
那是几年后,眼前现下这境地里,平白无故冒出个小丫头要跟他走,一向独来独往的他便十分不乐意了。
他瞧着苏施莹莹的眼睛,问道:“凭什么?”
苏施不想就是碰了一个软钉子,但今日豁出命去也要如愿,再说自己这般境遇自然也不必讲究什么面皮,便挺起胸膛朗声道:“我想报仇,想跟你学武功。”
江朗亭却笑了:你要学武与我何干?你要报仇与我何干?他唇红齿白几乎晃了她的眼,反问:“你想?你想我就得答应?”未免当他玉面毒蛛太好心——不过他不曾料到,自己这辈子不多的好心眼后来全都花在了苏施身上,还被这绝情狠辣的丫头片子弃如敝履。
苏施被他问住了,愣了一下又道:“我会诗文、会刺绣、会炊饭。”
江朗亭一把扇子却摇得更玩味:“我对诗文、女工没兴趣,哦,用不着厨子”,话毕面无表情的瞧着她。
苏施不想恩人是个油盐不进的,没了法子脑子一热,脱口而出:“我生得好看,当个侍婢也赏心悦目”,说完这句自己都觉得过分,出了娘胎从不似如今这般厚脸皮,两颊腾的一下就红了,后来一想反正都说到这份上了,索性一咬牙说道:“倘若,倘若机缘巧合,我也考虑自荐枕席”,然后直勾勾地盯着恩人。
江朗亭愣了,不想这小东西这般顽固。
他又低下头瞧着这张五颜六色,如同开了染坊的小脸,还“赏心悦目”?倒还真敢夸!想到这他忍不住笑了,说道:“自荐枕席?你想的美!”
苏施一瞧他脸色缓下来,赶紧爬起来立在他身旁。
月光洒在她脸上,只见坚硬的线条,斑驳的伤痕并着肿胀的眼睛、倔强的嘴唇。江朗亭莫名心中一软,便说道:“走吧”。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遇见她就忍不住关切,更不知道此刻自己为什么心软。或许是因为她境遇凄苦?因为她茕茕孑立?因为她顽固坚持?因为她还算有趣?江朗亭后来为自己当时的心境找了无数个理由,却还是丝毫抓不住头绪——这个不曾有过情情爱爱的石头啊,想他开窍是多么艰难!他花了几年才想个明白自己为什么愿意留下她,带在身边,快意江湖。
可惜,等他明白的时候已经晚了——那是苏施离开琅琊谷只身闯荡的当口,他的后知后觉教他眼瞧着失去却无力挽回。
此刻,恩人说,走吧。
苏施赶紧接了他的包袱,江朗亭也不推辞,任由她背在身上。两个黑点一大一小便走向茫茫夜色。
远远的听见江朗亭说道:“我绝不会传你武功。你若是痴心这个,不如趁早另寻去处;倘若是跟着我,便趁早死了这条心。”
☆、第47章 一路向北
听江朗亭这般警告,苏施也不答话:只要跟了他就是有机会,自己年纪尚幼,往后的日子长的很,谁知道呢?
事实证明,江朗亭低估了自己的好心,苏施猜对了自己的运气:日后师父把一身毒术与毕生心血——破月刀法,并着破月宝刀一起赠了她,她果然成了江湖上一时风头无两的女杀手。
苏施报了私仇,结了恩怨,在天下掀起万丈波澜,也在江朗亭心口剜上几遍,教他痛不欲生。这是后话,此处暂且不表。
现下苏施只觉得一切如同做梦那般不真实:自己跟了一位绝世高手,江朗亭虽是个不好对付的怪人,但也让自己彻底离了李家的魔爪,起码她是安心的。
于是,此后不过短短几日,心弦渐松,苏施的身子便也渐渐好了起来,脸上的青紫慢慢消去,白皙的底子便显露出来——到底是个十二岁的丫头,正值豆蔻年华,她的青春与美丽即使遭遇劫难也无法磨灭,当她不施脂粉、素面朝天走在江朗亭身后,那婀娜娉婷、风致楚楚的身姿已是十分出挑。
他们一路往北。
苏施不知目的地是哪儿,江朗亭也不多说,她只好跟着。白日里二人不紧不慢地赶路,夜里便投宿旅店。不知不觉间,二人的称呼已经成了“师父”、“阿施”。
按这般情形,约莫又花了半个月,他们师徒二人便到了晋州。
两人一路走来已经逐渐熟悉,相处起来也算默契,不曾互相麻烦,竟像是认识已久、相伴多年。每回不待江朗亭发话,苏施就赶紧奉上他要的东西:晴天日头下一伸手,她便递上拭汗的帕子,雨水初落便递上油伞;坐在饭馆一瞧她,苏施赶紧教小二沏上随身带的铁观音,酒足饭饱一伸手,她赶紧捧出银钱结账。只有一回,苏施没猜透他的心思。
当时江朗亭与她要了两间挨着的上房,临睡前,江朗亭头一回立在自己门口伸了手。
苏施蒙了,她想了几遍都没有得出个结果,瞎琢磨了半天,心道:莫非那****玩笑说自荐枕席,他虽十分不屑却也当了真?口是心非,果真伪君子!于是抚着自己的衣领一脸惶惑地喊道:“师父,我接连几日不曾沐浴,又脏又臭”。
可江朗亭似乎充耳不闻,仍旧伸着手。
苏施心一横,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看来如何都躲不过,那便如此吧。张开手便朝他抱过去,谁料还差一**离的时候,苏施被江朗亭折扇一甩掀出去个跟头。待她恼火着爬起来,却见师父房门关了,原本挂在自己身上的包裹也不见了。
“要什么就说话,当我是你肚子里的虫?以为自己没长嘴么?”她小声嘀咕着。这细微言语却被耳力过人的江朗亭听个清楚,不由得又气又笑,可是又觉着这小东西还真有意思。
于是,苏施转身回去的时候,便听见门里的师父甩出一句:“不爱沐浴就离我远点,我鼻子可闻不得一丝怪味”。她咬着牙就走了。
第二天,天降暴雨。
也是奇怪,这晋州位于大弘王朝的西北边陲,铺天盖地入眼的都是黄土高坡,平日里燥得恨不能把人蒸干了,可偏偏这几天却频降甘霖。按说万物滋润,这行人也合该神清气爽。可此时苏施却很是焦心:一把湿哒哒的油伞昨晚放在门外过廊,结果不知被哪个人拿走了。
原本瞧着早起日头还亮,便估着不能下雨,于是干脆没有禀告江朗亭再去买上一把。此时雨落了,江朗亭掏出自己的伞走在前头,步子是又快又稳,石头路上传来“踏踏”的脚步声,雨水自天而降,落在伞面复又跳起来坠在地上,“滴答滴答”合着脚步,十分好听。
可惜,纵使这情形再美,苏施也无心欣赏——她没伞,师父只顾着埋头往前走,她也不敢喊一声,便淋得半边身子湿了,哆哆嗦嗦只把自己与江朗亭的包袱拿油纸包住揽在怀里。可是雨势渐猛,似从天上垂下一道帘幕浇得她睁不开眼,辨不清周围事物,只觉得江朗亭的身影越来越远。
江朗亭自己孤独惯了,一时半会还没法子把这个平地里冒出来的小丫头时时刻刻放在心上,也知道她拘谨不爱跟自己靠得太近,此时只当她还老老实实跟在身后,却不料她已经落下那般远。
远远地从身后传来一声“师父”,那声音混在哗哗的雨声里几乎辨不清楚。他停下来转身去看,却见那个小丫头被瓢泼大雨冲得摇摇欲坠,散发、头帘都糊在脸上,不时地刮着脸上的雨水。她扯着喉咙喊自己:“师父!”
江朗亭眉头一皱,提起一口真气便跨了过去,苏施仿佛得了活命,赶紧拽住他的衣角,又瑟瑟缩缩收回来。她说到:“师父,徒儿无能,将那伞丢了,又不敢同你说。”话毕又掏出怀里的包袱,说道:“还好,包袱裹了油纸,不曾湿了许多。”
她衣服跟泡了似的贴在身上,冻得上下牙打颤,眼睛却只顾着巴巴地瞧住江朗亭。他摸了摸那略带体温的油纸包,也不答话,接过来拿在手上便把伞递给了苏施。
苏施如何不知仅剩下这把伞?给了自己,师父待如何?正在推辞,江朗亭却失了耐性,把那伞丢在她脚边。
她忙捡起来,却见江朗亭已经走进茫茫大雨:他把折扇一摇,扇开了万千雨花,周身却升腾起一圈蒸雾,让他仿佛置身于一个琉璃罩,周身三尺之内不见一滴雨水。雨声渐密,江朗亭却是丝毫未湿,银灰色长袍挂在身上十分飘逸,似乎还被风鼓着扬起一片衣袂。
苏施从来知道他生得好看,但此刻瞧着他仙人一般漂在地上的身影,更觉得师父俊秀儒雅、身手不凡,连带着眼神都有些恍惚,不住叹息:这些本事什么时候自己都学到该有多好?到了那时就不必受制于人,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天下之大,自己来去自如,活的该是几多潇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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