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来男人都是这么想的。
可他刘病已却不是这么想。
许广汉话说及此,倒也提醒了刘病已,他脑中嗡嗡一阵,一个激灵,便慌忙往产房闯去。
这一疾跑,迎头撞上一个慌慌张张的小丫头……
小丫头面生,刘病已并不识得。他正不知要说甚么,许广汉却已经一个健步蹿了过来,急问:“怎样?我女儿平君怎样啦?”
小丫头跟噎住了似的,急得许广汉直晃她:“你倒是说话呀!急死个人!”还招呼病已:“病已,这个是稳婆带来的小丫头,——哎你说你,咋不去帮忙呢!杵这儿做甚么!”
刘病已缓了过来,急上前一步:“快说!”
“张妈教你们放心,好坏娃子是能保住的……再多的,便不要奢求,肯好了,那是老天爷的赏,老天爷若不赐这个赏,咱也无法。”
小丫头自觉她将稳婆张妈的话学得有模有样,应是能教这家人平静并认命的。
生个娃子,生死了人,这不是常有的事么?话虽残忍,可不就是这么个理儿么?老人有言,女人生娃,便是往鬼门关里走一趟,回不回得来,皆看命数了。夫家虽伤痛难过,但这种伤痛,一会儿便过去了,很快就会被弄璋之喜冲淡,女人一条命,换来夫家齐齐全全,那女人之牺牲,便是值的。而娘家呢?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在这种事上,更无说话的份儿了。
她与张妈走过这么多户,接生过这么多孩子,哪家不是这样呢?若保得了母亲,失了孩子,反会被人婆家娘家齐刁难,哪个稳婆敢这么做呢?
因此,临了许平君这事儿,她们也并未多想,按照常例来做,这不,行事之前也要来知会一声儿。
熟料在刘病已这儿碰了一鼻子灰,刘病已哽声道:“你去告诉张妈,这个不祥的娃儿,我不要啦!请她、求她必保平君平安无事!”
“浑说呢,这可是个男娃,小腿儿先出来,难生的很,张妈好难才能辨得,真是个男娃呢!”
“我不管甚么男娃女娃,我统统不要!你只管记住,必要保得平君安然无恙!——我要平君好好活着!”
话至最后,他几乎已经声嘶力竭。
“那你快去瞧瞧吧!”小丫头没见过这样的人,也是有些急了,道:“咱们也无法儿,你妻子非要说保她孩儿,若保不得孩子,罪责过大,张妈只得照做呀!”
“浑说!”刘病已恨恨道:“谁说要保孩儿的?这克母的恶孩,要他作甚?”
他刚落下狠话,整个人便颓丧下来,无力道:“平君说要保孩儿,弃她自己不顾么?当真的?她怎会如此做……”
“自然当真!你是男子,从未做过母亲,怎晓得对当娘的来说,孩儿重过一切呢?若能让孩儿好好活下来,当娘的,连刀山火海都敢闯!”
当娘的……为了孩儿,连刀山火海都敢闯……
小丫头这么一句话不住在他脑中回旋……他想起了他的娘,很多年前在博望苑大火中丧生的娘……
她必也是这么想的。只要病已活下来。
只要病已好好的。
说话间,两人已一前一后来到产房外。
刘病已一颗心紧紧悬着,急的没能奈。
他一狠心,迎头便要闯进去——小丫头慌忙拦下,急道:“产房乃血光之地,大不祥!你若进去,非但于事无补,若撞了不该撞的,可要更不好呢!”
他不顾,挣开小丫头的手,便往里闯——
门推了半拉的瞬间,许平君忽然大声叫了起来!
他面色青灰,才跨入门槛的脚又默默收了回来……他靠着墙,缩了缩身子,竟在微颤。
小丫头向他解释道:“当娘的方才晕过去了,这会儿只怕才疼醒呢。”又说:“隔一道门,你有甚话便在这里说吧,省得闯进去乱了张妈分寸,反坏了事。当娘的说她放不下孩儿,能救则救孩儿,以小的性命为先,莫管她。你可在这处劝劝她。”
被小丫头这么一提醒,刘病已懊恼不已,怎险些把这事儿给忘了呢!
他贴着房门,朝里喊道:“平君,你只管听着,若在你与孩儿之间择一,我必要你活着!平君,你为我想想,若失了你,我该怎么办?”说着说着,他声音微哽,情绪愈发激动起来:“平君,我只要你活着——活着就好!孩儿……孩儿我们以后还可以再有!有、有很多个!”
他倚着门框,只觉浑身乏力,颓然滑了下来……他便这么抱头蹲着,也无力再动,仿佛认了命,只等老天做最后的裁断。
“哇……”
产房里这一声婴儿的啼哭砸破了骇人的平静。刘病已蓦地站起来!由于起得太猛了些,他只觉得头脑发胀,晕了又晕……
他此时并不高兴,孩儿是哭了,能生;但他的平君,却生死未卜……
门终于被打开。
张妈喘着粗气,满头大汗:“要人命了真是!折腾人啊,你瞧我这副样子……哎哟,给皇曾孙报喜了,恭贺夫人喜得贵子,母子均安啊!”
——母子均安?!
他差点怀疑自己听错了,急追问:“张妈,平君也好么?”
“命是保住啦,但耗费太多心力,虚的很,要多补补,好生调养。……皇曾孙,这孩儿得之不易啊!给娃儿起个名吧,啊?”
张妈也是一脸喜色。
☆、第55章 南园遗爱(26)
“‘奭’……”他笨拙地抱着孩子,脸上满溢喜色:“‘奭’为‘盛’,希望孩儿命途顺畅,一路呈祥。”
“好嘞,”稳婆笑道,“你们学堂里念书的,就爱这种文绉绉的名儿,……好听得紧!这孩子命大,将来必然后福无穷。”
“托您吉言。”
他是真高兴啊。
“奭儿……”他看着怀里睡得酣沉的小婴儿,有些恋恋不舍,但还是将孩子交托与稳婆:“抱出去吧……我去瞧瞧平君。”
孩儿忽然“咿呀”了一声,那张小脸,团团的,好生可爱。
许平君躺在床上,生产过后的疲倦感侵袭全身,使她看起来虚弱无力。
刘病已悄悄近了前来,往床前趋步小跪,伸出一只手去,轻轻摸了摸她额头。
许平君睁开了眼。
他笑了笑。
“病已……?”
似是在梦中,恍恍惚惚的,总也不觉真切。
“是我。”他傻乎乎地笑。瞧着她笑。
“孩儿……孩儿如何……”
“好得很,”刘病已看着虚弱无力的妻子,有些心疼,“你都这副样子了,还顾着孩儿……”
“一条命,就为他拼的,”许平君苦笑,“能不顾么?”
“可在我心里,最重要的,是你。”刘病已握着爱妻的手,不由动情哽咽。
“若孩儿不得保,我也不会好啦……病已……你不知,……不知这在我肚中一日日长大的肉疙瘩,对当娘的来说,有多重要。”
“不管有多重要……平君,我失了孩儿能活,失了你……却不能!”刘病已有些后怕,哽咽着说:“以后万不可如此了,平君,我受不得这般抉择折磨,你……你也万不可轻视了自己性命!若你执意这般狠心,我便只要奭儿一个孩儿,再不要第二个啦!”
“说傻话呢……”
“不是傻话,你答应——你答应我呀,平君……”他红着眼,好难过的样子:“我是认真的,若还有下一次,你万不可拿自己的性命作玩笑,啊?”
病已脸上有少见的忧色,许平君不忍了,哭着道:“你说甚么,便是甚么了。病已,我答应你,我都答应你!将来若得事,必以自己性命为重。我许平君此一生,绝不负你!”
“好平君,往后……我与奭儿,皆视你如命。”他动容:“咱们一家人,一定会好好儿地,好好儿地在一起……”
廊下日头正好。
许平君尚未出月子,在屋里闷烦久了,待不住,软磨硬泡缠人,病已才许她往外小坐一坐,照点日头,缓缓气色。
这日刘病已收了篾摊回来,才卸下篾篓,便着手去抱小儿,奭儿浅睡,被他接手去抱,小婴儿咿咿呀呀叫唤起来,刘病已被逗得直乐……
许平君因说:“你与奭儿一般顽皮的,他好容易才睡着,非要闹醒他。”
“奭儿多可爱!平君你瞧,才几天大的孩儿,比先时可胖了不少呢!”他抱着奭儿,在平君跟前坐了下来。
许平君便与他拉起了家常。
这皇帝驾崩也有好几日了,天下服丧守制。世人皆知大行皇帝青年崩殂,不曾为大汉留下子嗣,皇位如今虚悬,怕是免不了受人惦记。只怕天下将乱。
许平君虽为妇人,但对时局政事,亦有自己的见识。因问刘病已:“大行皇帝既没得太子留下,这皇位可当传之谁?”
刘病已心知平君此念皆系关心他,天下将变,若换得另一位天子,政策诏谕皆得变,到时对刘病已这位“皇曾孙”之恩策,自然也是要变。着实会影响他们小两口的日子。
刘病已道:“应在孝武皇帝后嗣中择一贤人居此高位了。古来父死子继,兄终弟及,首择之人,当为大行皇帝同辈弟兄。”
说到继位之事,刘病已便想起那日在长门宫外遇见少帝与阿迟婆婆的场景,阿迟婆婆说,要允他天下作为“报酬”。他当时还不识阿迟婆婆身份,只当是老婆婆玩笑话。如今识得了,又觉这是万万不可能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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