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平君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面上满溢幸福:“爹爹最想你,好孩儿,爹爹最想你……”
刘病已扬起头,像个孩子似的:“平君,咱们家孩儿若出来了,给他取个甚么名儿?”
“你拿主意便好,我都喜欢的。”
刘病已想了想,说道:“那便作‘奭’吧,不管男孩女孩,都叫‘奭’,‘奭’为盛,寓意丰祥,咱们的孩儿,必不能再受他爹爹幼时之苦了。”
“好名儿……”许平君笑着,但听他提得“幼时之苦”,便又有些难受、心疼,她轻轻摸着刘病已的头,像在安慰一个孩子那样:“好病已,咱们的‘奭儿’不会再这样啦,他的爹爹、娘亲,都爱他,都疼他。”
他凝了眉,那眉间一丝愁苦便又舒展了开。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说及名字,刘病已便想起在长门宫外,少帝告知他的话,他原名作“询”,是他祖父亲为他取的。他跟个孩子似的炫耀:
“平君,我想换个名儿,‘病已’这名,原也是胡乱取的,不好听。”
“不好听,可却好养大呀。”许平君笑着打趣道:“怎么,这会儿靠着贱名儿养活大了,便打算丢了它?”
刘病已笑道:“那你说‘刘询’如何?我挺喜欢。”
许平君一向惯他,因说:“你喜欢便好,叫甚么我可管不住。”
刘病已又贴着她隆起的小腹,静靠着,半晌不出声儿。许平君笑道:“在听甚么呢?也不起来。你孩儿能跟你说话?告诉我,孩儿说的是甚么?”
刘病已稳了神,他的声音很沉很柔:
“平君,我好爱孩儿,好爱你。真不敢想,若有一日,教我二者择一,我该是怎样肝肠寸断……”
“你浑说什么呢?”
“方才我在街市,有人来传讯,隔摊阿张媳妇要生啦,本是好事,谁料阿张媳妇命数不好,胎儿寤生,这可坏啦,连稳婆都惊抖。……那阿张当街抖得跟筛糠似的,腿都不听使唤啦,也真是可怜。说是媳妇与孩儿,二者只能择其一……唉!这不往人心口上剜肉么!谁能受得了!”
许平君脸色有些不好了,她一向善心的,听不得这种事,因着急问:“后来怎样?”
“后来呢,满街人都在给阿张做选择。”
“选了谁?”
“自然择了孩儿,几乎众口一词。”
“是个男娃?”
“是了。”
“难怪……”许平君眼底闪过一丝哀伤。
“我便怕了,我便怕将来……”他住了口,抬头去瞧许平君,难过道:“真怕遇上这遭厄!平君……我离不开你!若是我,我必择你……我求你,定要活下来!孩儿……咱们还会有。我们有恩爱的一生一世,我们会有许许多多的孩儿……”
“傻病已……”她哽咽。
☆、第54章 南园遗爱(25)
元平元年四月,今上薨。
听得这消息时,刘病已走于街市,他混迹茫茫人海中,就那一瞬间,怔忡,眼泪蓦然便要落下。
他并未强忍,但那眼泪却也并没有落下。
一滴也没有落下。
他幼时听老人说,人至伤心绝处,反不会有眼泪。哀莫大于心死。
他能想见此时的建章宫是何等混乱,群臣吊唁嚎哭,宫妃散发垢面……他想起少帝的眼神,少帝与他说过的话……
那日于长门宫外遇见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恍是昨天的事,一眨眼的功夫,少帝便薨了。
人世寥寥,皆如浮尘。
在刘病已心里,少帝是个很好的人。他虽居高位,贵为人主,但却并不矜贵自傲,叙说言谈之间,平易近人。
刘病已一闭上眼,满脑子的嗡嗡。少帝苍白的脸便浮现在脑中。
他笑起来的样子苍白却温和,一言一语俱有分寸掌度,帝王气度始成。刘病已很是敬佩这种风度,少帝毕竟长于宫闱,与他这市井之中长大的孩子就是不一样的。
张贺曾经与他说过少帝的故事。少帝弗陵自幼颖慧,谋事忖度颇有当年孝武皇帝之风。
彼时霍光辅政,帝年幼,各路诸侯对皇位觊觎已久,虎视眈眈,诸侯势力以燕王刘旦最盛。这刘旦野心勃勃,自恃孝武皇帝子之身份,欲逼宫夺位。既要拉皇帝下马,必先诛君侧芒刺,因而燕王势力视辅政大臣霍光为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
刘旦上奏迫霍光退位,却为少帝弗陵所识破,扣下奏书秘而不发。刘旦暗中使狠,构陷霍光谋反。孰料阴谋被少帝一语道破,刘旦未能得逞。
自此事后,朝上盛赞少帝英明,一时开疆拓土信心之倍增,个个期许少帝能与其君父孝武皇帝一般,造盛世之大汉。
当时刘病已听完少帝弗陵的故事后,便对他佩服不已。少帝真是天妒命薄,若他能好好活着,直至寿终正寝,大汉必达盛世之巅。
刘病已懵混混走至他的蔑摊,打算卷了蔑器收摊儿。
不知觉的,两行热泪终于淌了下来……
他只觉心口一阵抽疼,似被人拽着,又噎又闷。
那苍白的少年,再也不会笑了,再也不会与他说当年博望苑的故事了。刘氏宗亲,唯一肯理他的,竟是陛下弗陵。
刘病已收了一会儿,便又放下蔑器,不肯再去管顾。他瘫坐在蔑摊前,神思恍惚。杀猪的李屠户跑过来冲他喊:“病已!天塌啦!陛下驾崩啦!这可咋办?陛下年少无子,谁来继承皇位呢?天啦!”
刘病已没理他,他还在刘病已耳边嗡嗡咋呼。病已烦不住,生气问道:“咋啦?天塌啦?”
“是啦!是啦!天都塌了!!”
“……那是我踩塌的吗?”
“……”
李屠户看了他一眼,悻悻走开了。
刘病已一个人坐着默默流泪,他忽然又不想回家了。他不知道这时回去,他该以何种状态去面对平君,平君若问起,他又该如何回答?平君只道他与汉室宗族无半丝瓜葛,若突然被她窥见他刘病已因少帝驾崩而伤怀,必究因果,这又不免从长门宫的遇见说起。而他是答应过阿迟婆婆的,长门宫所遇,不对任何人说。
若负欠他人承诺,终是不好。他又不肯随便捏个谎来诓平君……
况且平君即将临盆,应当静养,让她因这波折而操心,极是不该。
病已心软,待人善厚,这当时,他不觉又想起阿迟婆婆。那日在长门宫,他是亲眼见到的,阿迟婆婆与少帝姐弟情深,如今少帝崩了,阿迟婆婆必是悲伤至极。
这么想着,他便想再往长门探一遭。
当下便起身。
没想在这时,那阿张疾跑了来,累得满头大汗,喘息不止。他缓平了气息,揪着刘病已的衣袖,急道:“不好啦!不好啦,大事不妙!”
“我知道,”刘病已冷着脸,“今上驾崩了。”
“不……不是……你……你……”
“我知道的,”刘病已挥了挥手,欲把那阿张赶跑,“大事不妙——今上非但崩了,且英年早逝而无子,皇位虚悬,不知何人能竞夺皇位,你忧心的是这个,对否?”
“……不……不……”
“我说……你我皆是平头百姓,何苦操这个心去?”刘病已不以为然:“你去吧,待我缓缓,这不是都说,天要塌了么。”
“是……是你家平君要生啦!你去是不去?”
“甚……甚么……”刘病已大惊,惊过之后又是大喜,狠命捏了阿张的肩去,猛摇了起来:“为何不早说呢?”
“你让我说么……”
待刘病已回得家时,却见堂屋里坐了好些人,艾小妍迎了上去:“病已,莫慌。”他眼尾扫了一遍,堂中所座并无平君的母亲,想来许母已在产房帮忙,这下便宽了心,因问:“平君怎样?生了吗?”
艾小妍不搭话,颇有些为难的样子。
刘病已只当没事,正要去门外候平君,却被张彭祖斜里窜出来拦下了。
刘病已一抬头,心惊跳了下。
彭祖的脸色不大好看,他下意识地便猜到情况不大好,因急问:“彭祖,怎回事呢?不好么?”
张彭祖略犹豫了下,道:“病已,你得有个准备,……平君这孩儿,只怕生的要难。”
“什么意思?”
刘病已下意识掐着张彭祖胳膊,却并未意识到使了多少力,掐的张彭祖皱起了眉,又不敢叫。
“这孩儿……算是寤生,稳婆……稳婆也慌了眼,使人出来传了话,生死由天。”张彭祖说罢便低下了头,这一句话,字字烫舌,说的他好辛苦。
刘病已几乎晕厥,幸好他岳丈许广汉托了手将他接住。两人相对,心事万般,真差点对坐哭泣。刘病已一头厥在许广汉肩头,哽咽道:“爹啊,这可怎办?平君若不好了可要怎么办?!”
“病已,病已……这事儿,是咱许家对不住你……”许广汉抽了抽鼻子,难过道:“若这第一子保不得,日后我必会劝平君允你纳妾,你要开枝散叶,我这做老丈人的,绝不为女儿抱半句怨言!”
许广汉信誓旦旦。
刘病已心里却暗自泣血,心想岳丈啊岳丈,你完全会错了我意思,我这哪是嫌弃平君保不了一个孩子啊!
若平君不在了,他还有甚么活头?!
许广汉这般说话,也完完全全是为女儿好。古而今来,哪户人家不盼个儿子的?生个闺女儿,一个是好,多了便败了家了!谁会稀罕丫头片子吶!他先允了病已准他纳妾,那这女婿心思才能长久拴在自家女儿身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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