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不由有些茫然,实在不大明白他怎么会在意这样的小事。裴行俭也不多说,只双手一按站了起来,“我适才本是准备煮茶的,你若喜欢,我这就煮给你喝。”
琉璃下意识的就想摇头,这时候的茶她自然喝过,味道绝对只能以古怪来形容,库狄家煮茶的加的是盐、姜和枣,安家则喜欢加酥油和胡椒,让她这个喝了十几年绿茶的人简直欲哭无泪。但看着裴行俭,开口却变成了,“只怕魏内侍就快回来了。”
裴行俭笑着摇了摇头,“你且放心,没半个时辰,他绝不会回来。”
琉璃想起他还没看见魏安就叫出了他的名字,不由有些奇怪,“你怎么跟他这般熟?”
裴行俭愣了一下,才笑道,“哪里?只是他曾替武昭仪来拿过一次文书,我认得他的声音罢了。”
琉璃只能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她因为从小便学了绘画,因此对长得略有特色些的面孔都能过目不忘,但比起这个随便就能记住路人甲声音的家伙来,显然简直不值一提。只能也站了起来,“你先别急着煮茶,我,我有话跟你说。”想到要说的话,一时又有些说不出口。
裴行俭低头凝视着琉璃,轻声道,“可是武昭仪答应了一回长安就让你出宫?”
琉璃震惊的看着他,虽然觉得自己或许应该习惯于他的未卜先知,忍不住还是问道,“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裴行俭淡淡的笑了笑,“今日她让你来,自然不是因为这碗冷淘。”
琉璃看着他的神色,只觉得心里一沉,好在她这个月来也打了一篇腹稿,忙道,“你或许觉得武昭仪心机深沉,只是那后宫里,若是毫无心机的,连自保都不能。昭仪待下人一贯宽厚,我在咸池殿几个月,不曾见她责罚过一个宫女;待圣上也情深意重,那日大水,她等在水里,见圣上出来了才肯一道离开;这次的事情,也多亏了她从中周旋。想来她便是有些打算,又有什么要紧?昭仪不曾薄待过我,我日后即便无从报答,总不能辜负了这份恩义。再说,我得罪的,又是魏国夫人……”
裴行俭低头凝视着她,眼神柔和里带着点无奈,叹了口气,“我明白,你放心。有些事原不是做臣子的可以过问,我不会让你为难。只是,此次一回长安,宫外也必然是多事之秋,你万事都要当心一些。”
琉璃心里也叹了口气,他这算勉强答应了么?只是“多事之秋”,难道说后宫之争这么快就已经到了朝堂之上?“为何这么说?”
裴行俭沉吟了片刻,简简单单的道,“魏国夫人的兄长柳奭已然上表请辞中书令,若圣上准了,免不了朝廷动荡,若是不准,圣上此次一回长安,必然更是暗潮汹涌。”
柳奭?琉璃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但作为王皇后的舅舅,此时还不到胜负已分的时候,他这是……“柳相难不成是想看看圣上到底是什么意思?圣上会准么?”
裴行俭赞赏的看了琉璃一眼,又宽慰的笑了笑,“圣上想来也会多加考虑,你也不用太过担忧,你深居简出一些,魏国夫人倒也未必记得找你麻烦。”
琉璃点了点头,就是,魏国夫人原来就是闲的,如今她的皇后女儿都要被废了,想来绝没有时间惦记着自己这个小小画师。想到此处,她的心情倒是忍不住振奋了一点。
裴行俭笑道,“如今可有心思吃茶了?”说着伸手一引,“大娘,这边请。”
琉璃忍不住笑了起来。
转过外屋当中的那架六扇墨书屏风,只见里面靠窗设着坐榻案几,案几上是几个青瓷茶杯,同色瓜棱洗口执壶,又有白瓷茶碾、纯银茶盒等物,边上放着一个壶门高圈足的铜风炉,里面已有炭火,旁边还有一个长柄的茶釜。
裴行俭让琉璃在案几对面的榻上坐下,自己将风炉的几个壶门打开,又把茶釜放了上去,微笑道,“这万年宫的泉水虽然比不得惠山寺虎丘寺的泉水,似我这般的俗物,只觉得用来煮茶倒也够了。”
琉璃默默无语,心道,你是俗物,我算什么物?
过得片刻,茶釜里的水冒出了细细的气泡,裴行俭便回身从案几上的鎏金三足托盒里用银勺取出了一些白色粉末撒了进去,琉璃估量着应该是盐。待到水再次沸起来时,见他用竹勺舀出了一勺水,放入旁边的白瓷碗里,随即一边用竹夹搅拌,一面将早已碾成碎末的茶粉投入了茶釜中,那茶釜中的泡沫顿时飞溅起来,此时便将白瓷碗的水重新倒了进去,待到水第三次沸起细细的泡沫时,才将茶釜移开,慢慢分入两个茶盏之中。
茶汤倒入青瓷,细沫浮碧,颜色十分清爽,但琉璃的目光却无法从裴行俭身上挪开,眼前之人手指白皙修长,神情悠然而专注,一举一动,风仪清雅得难以言表。琉璃觉得自己就像对着一幅名家山水,初看只是飒爽,细看时每一笔里都有神韵。
裴行俭端详了茶盏片刻,叹了口气,“分茶终究还是差些火候。”抬眼笑道,“你尝一尝。”
琉璃赶紧垂下眼帘,眼见裴行俭已端起茶盏,轻轻喝了起来,才伸手去端茶杯,却觉指尖一烫,忙不迭的放下,茶盏砰的一声落在案几上,茶水飞溅,裴行俭惊诧的抬起头来,琉璃的脸顿时一路烧到了耳根。却听裴行俭声音有些急促的问道,“可是烫着了?都怪我,忘记你是不常喝茶的,自是拿不惯茶杯。”
琉璃心里也懊恼,自己看人看傻了,却忘记这茶盏并没用茶托,就这样拿上去,不被烫着才奇怪了。听他询问,忙道,“无事。”只觉得指尖刺痛,忍不住拿到唇边轻轻吹了几口。
裴行俭轻声道,“给我瞧瞧。”
琉璃低头看了一眼,几个指尖都被烫得有些发红,哪里好意思给他看,坚决的摇了摇头,却见裴行俭突然伸出手来,动作也不见得有多快,但琉璃急忙往回缩的手已被他握住。仿佛有股电流从手上直接蹿入了脑子里,她的大脑顿时有片刻的当机。
裴行俭把琉璃的手拉到了身前,另一只手轻轻的将她握住的手指一根根展开,怔怔的看着。琉璃回过神想收回手来,但裴行俭反而握得更紧了些,他的手指稳定有力,手掌温暖干爽,被他握住的地方有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一波波的传来,琉璃的手指忍不住开始有些颤抖,随即全身几乎都要开始发抖。
琉璃不敢再看,将头扭到一边,深深的吸了口气,才平静了一些,不就是握了个手么?你又不是没和男生牵过手,至于嘛这样!只是全副心神怎样也无法从手那里挪开,突然觉得指尖一动,触上了温软的东西,抬眼一看,脑子顿时轰的一声:裴行俭低头吻上了她的手指,那温软的,就是他的嘴唇。
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冲上头顶,琉璃不知从哪里迸出一股力气,用力一挣,手掌脱离了他的掌握,紧紧的握拳背到了身后,裴行俭怔了一下,抬眼看着琉璃,眼神慢慢变得清明。
琉璃只觉得被他吻过的几个指尖就像被火烧过一般,耳边里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想说一句什么,嗓子却紧得根本发不了声。
良久之后,却听裴行俭轻声道,“琉璃,茶不烫了。”
琉璃一怔,万万料不到他居然开口说的是这个,不由抬头看着他,裴行俭正凝视着她微笑,笑容清朗,眼神柔和,迎着琉璃的视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琉璃看着他安然的神色,愣了片刻,不由自主学着他的样子也喝了一口。
茶水还是热的,味道有些苦,还有点咸,香味倒还浓郁——也许太浓郁了些,吃在嘴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但这古怪的味道到底压住心头的悸动,指尖上的异样被热热茶杯一熨,到底也平息了一些。她一连喝了好几口,刚惊觉是不是喝得太急了,就见裴行俭已经喝完了一盏,又从茶釜里分了一盏出来。看见琉璃在看自己,问道,“你还要添一盏么?”
琉璃看了看手里这比后世的八宝茶盅似乎还要大上一号的荷叶茶盏,心里有些茫然,难道要添盏才算给面子么?只得一口将剩下的小半盏喝了,将茶盏推了过去,裴行俭果然给她又分了一盏,抬头笑道,“你可喝得惯这种茶?”
比起库狄家和安家的煮茶来,这种加盐的好歹味道还算比较正常一点,琉璃点了点头,“比我以前喝的都好。”
裴行俭微笑着又喝了一口,“待我们成亲了,我日日都煮给你喝。”
他说得顺理成章,琉璃有些庆幸自己没有一口茶含在嗓子里,这话实在无话往下接,半响才想起一个话头,“我记得第一次在大慈恩寺遇见你,你们就是去喝茶?”
裴行俭点点头,“大慈恩寺的窥基最善煮茶,我也是跟他学的。”
窥基?没听说过,她只知道有个辩机,不过在她穿来之前已经被腰斩了。仿佛看出了琉璃的迷惑,裴行俭笑道,“窥基是玄奘法师的弟子,他原本是尉迟敬德将军的侄子,和我们也算是打小一块儿长大的,没想到会突然出了家,前两年,我和他吃茶时便常想着,若能像他那样倒也不坏。”
琉璃还没有从玄奘、尉迟敬德这两个名字带来的震撼中回过味来,突然听见了这样一句话,心头不由一颤,抬头怔怔的看着裴行俭,裴行俭笑了起来,“你放心,是前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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